夏目漱玉

伽蓝暮雨(短,fin)

两天写了1w多字真是太爽了,脑洞哗啦啦的,真是对wuli靖苏爱到不行啊就是没赶上昨天梅宗主的头七有点遗憾,这个和第一篇是没有关系的!!两篇是独立的!!第一篇是甜的!甜的!甜的!

我是萌萌哒的he狂热爱好者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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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梅长苏决定去昔日的靖王府里看一看在出征大渝前和萧景琰一同载下的梅花,便是在那时得知大梁天子亲率众军,大败又一次进犯大梁边境的大渝,护大梁北境又数十载的安宁,细细算来,距离上一次自己亲手将大渝的狼虎之师逐出大梁时,竟已差不多十年之久。

与萧景琰,又是再一个十年的分别。

爱别离,怨憎会,舍不去,求不得,佛家的禅里机锋总是一语中的地令人无奈。

前些日子,不知为何一向闲适洒脱,踪迹渺渺的蔺少阁主,哦,不对,是约莫上了点年纪的蔺阁主,修书一封,死活都要邀梅长苏上琅琊山小住一阵,也不言缘由。梅长苏想着蔺晨虽年岁渐长,但性情依旧散漫随兴,接到蔺晨的书信,也仅是微微莞尔,便领着已经有了大人模样的飞流,便轻装上了琅琊山。

十年说长也不是很长,可是说短,也足以让青丝成霜,人事更叠。便如同飞流,纵是再稚气再无邪的孩子,也隐约有了成人般的沉稳——更不用说本就病弱的梅长苏,现今鬓角更是隐约现着霜白。

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景琰,你看,我已是这副颓败的模样,若是我们再见,你又是否能再认出我来。

纵是有那么多话想说与你听,可看着你君临天下,拥万里河山,虽然这些话全然不能说出口,多少也是欣慰的。

梅长苏这在琅琊山上一小住,竟是三个月之久。

琅琊山上风景极好,悬泉瀑布,千山飞鸟,竹影淙淙。这三月里,梅长苏也将盟里的一应杂务交与了几个得力尽心的手下,便索性随着性子,日日专心致志与蔺晨煮酒论道,闲话江湖,看上去真真像是遗世独立的模样。

倒是蔺晨,向来闲散自在的人,像是被什么俗事绊住了一般,约莫十月初的时候,还下过琅琊山一趟,归来时虽是神色与往日无异,但机敏犀利如梅长苏,早就眼尖地看出了他眉梢眼角掩藏不住的悲意,几次追问下,才得知是他一个友人去世了。

梅长苏记得,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捧着茶盏的手几乎是细不可觉地僵了一下,淡青色的茶便细碎地漾出了半圈涟漪。梅长苏捏着茶盏,微微地垂着眼睑,半晌才语气平和地问了句:

“我认识吗。”

“……不认识。”

蔺晨闻见梅长苏这般问,倒是罕见地顿了顿,似乎是有些艰难一般,半晌才僵直着声线,开口回了梅长苏。

“你节哀,悲痛易伤身。”

这般说罢,梅长苏一仰头,将杯盏里那用梅蕊雪水泡作的上好的茶一饮而尽。恰好朗润的天光顺着重叠繁盛的花枝漏了进来,照得梅长苏微微地阖上了双眼,眼睫便恰到好处地遮去了他眼底的神色。

梅长苏的形容依旧如素日般温和从容,倒是向来闲散的蔺晨,站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莫名。

梅长苏抬手,遥遥地朝他举了举手里的茶盏,眉眼俱静一如往昔,只是眸色深深,看不清眼底潜藏的神色。

那日之后,自是再也无事,白日里梅长苏依旧摆了个棋盘,笑眯眯地朝着蔺晨招招手,招呼他过来下棋,然后弯着眉眼将他杀了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间或便支着腮,半阖着眼,神色散漫地看着飞流在院子里练功夫,然后招他过来,替他细细地束好发。

一切按部就班地如同与萧景琰分别后的每一个年月。

十年里,不是没听说过萧景琰的消息——毕竟是当朝最矜贵的人,怎么可能会听不到他的消息。有意无意地,总会听别人说起当今天子,如何勤政爱民,如何整肃朝纲,真真是应了两人当初分别时他许下的承诺——许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河山。

也会听别人带着唏嘘叹息地谈起,当今天子自皇后难产而亡后竟没再延揽后宫,而是晨昏颠倒地,没日没夜地都在文英阁里处理大小政务,孑然一身。

或者偶尔会有人提起,说是家族里有人在宫里的太医院供职,说陛下神思忧郁,一年自伽蓝寺夜宿回宫,身体的状况都每况愈下,虽不是什么大病,总不见好。

梅长苏记得自己刚听闻他们这般说时,都微微有些不屑一顾地勾了勾唇角,景琰身体向来好,况且又是久经沙场的人,身子怎么会病弱至此。

他们都说,这是因为陛下爱慕着一个人的缘故,这都是宫廷秘辛,不可言说。

“陛下是何等人物,爱慕便招进宫里,何用这般日夜牵挂。”

梅长苏记得自己在茶楼临窗而坐,闲闲地抿了一口茶,和旁桌的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闲聊着。

“哎呀呀,只可惜,听闻那人多年前就死啦。”

那人摇了摇头,无不遗憾地这样说。

“怕是青史里,也难寻出第二个如陛下般累世情深的人喽。”

每每言及至此,梅长苏总是会抿着唇角,不发一语。

没想到,匆匆一别,已是十年之久。

十年里,梅长苏的心境沉静得如老僧入定,不起波澜。

只是不知为何,梅长苏总会整夜整夜地做梦,每次醒来,汗透衣衫。这种情况细细算起来,大概是自蔺晨从山下回来开始。大段大段破碎而跳跃的梦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景琰。

与自己嘻笑打闹的萧景琰,纵马奔驰,鲜衣怒马,与自己一同看尽帝都好景的萧景琰——以及得知自己是林殊时,那个双目赤红,目眦欲裂的萧景琰。

“你为何要瞒我这般久!”

梅长苏听见萧景琰总是在梦里这般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因为……”

因为什么,缘由太多,感情太重,要说出口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竟不能明言。

梅长苏自负览尽天下书籍,这般多的文字,诸多的杂家文章,竟不能找出一词来贴切言喻。

不过也没甚好遗憾的,这满心满腔的话,没了诉说的对象,也不必再提起了,你说是吧,景琰。

梅长苏就是这般,白日里总是形色冲淡平和地和蔺晨打着口水官司,顺带再指点飞流的武功一二,桩桩件件,与素日里也无异。

只是到了夜间,梅长苏总是频繁地作梦,困住了自己,无法脱身,也不想自救。

毕竟那是与萧景琰相见的唯一方法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度魂梦与君同。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金陵满城,都笼在了一片萧瑟烟寒中。暮雨仿佛是下了就不能停下来那般,淅淅沥沥地,点滴到天明,听得人心底渐生寒意。

梅长苏就是在这个暮雨笼城的寒夜里,得知了萧景琰业已驾崩的消息。

那晚黎纲和甄平自金陵来了琅琊山,那两人是梅长苏自己安插进梁军里的,随着萧景琰一并出征。虽然梅长苏没有言明,但黎纲甄平也知晓,宗主是命令自己去护着那宗主心心念念的陛下。

梅长苏还记得,那日自己听完黎纲和甄平的汇报后,便一时兴起,想去昔日的靖王府里瞧一瞧那株景琰和自己一同栽下的红梅。昔日里总是有些吵吵嚷嚷的两个手下,竟噤了声,张了张唇,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到了最后两人皆是面面相觑,眉梢眼角都有些难以言语的悲意。

“是不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虽说梅长苏已闲散江湖,远离庙堂多年,但看人一向毒得很,只看了两个手下一眼,便知他们瞒了他些事。

那时梅长苏只是认为,萧景琰或许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大抵修养个两三日便会好的。

他这般偏执而又自顾自地说服着自己。

因此,在他听闻甄平微微低沉着声线,有些迟疑地说着陛下因在军中偶染风寒,回宫中竟发了场大病,久病不愈,竟在月余前不治而亡时,他还是有些晃神。

景琰,你说过要给我带东海那颗鸽子蛋大的珍珠的,依你性格,是不会这般食言的,对吧。

“宗主……您还好吧?”

深知他一向身子羸弱,侍立在一旁的甄平和黎纲看着梅长苏神色形容有些不稳的模样,都面色担虞地看着他,伸着手正准备去扶梅长苏。

岂料梅长苏竟微微地勾着唇角,幅度清浅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还好。便脚步有些虚浮地踱去了窗边,略微有些吃力地推开了半支着的木格子窗,神色平和地说:

“你们说我……咳咳,我能有什么……咳咳……不好的。”

这般说着,梅长苏似乎是再也无力勉力支撑一般,手还扶着窗棂,身子便已软了下来。只是扶着窗棂的手,指骨似是要嵌入楠木里一般,力劲之大,指尖都在微微泛白。

侍立在一旁,眼底带着担忧神色地望着梅长苏的甄平和黎纲,都被梅长苏的动作惊到了,连抢步去扶着梅长苏。他们这才发现,梅长苏早就死命地咬着唇角,唇色泛着骇人的青白,唇边沾染着血色,愈发衬得梅长苏面如薄宣,几无人色。

“明明你还……咳咳,在金陵帝都里好好的,咳咳,我还能有什么不好……”

梅长苏已这般模样了,可偏生还这般喃喃地说着。

黎纲和甄平在一旁扶着梅长苏,连静默地站在一旁的蔺晨,眼底似乎也覆着三分悲意。房阁里是一片厮磨人神智的死寂,木格子窗半支了起来,寒凉的夜风便从缝隙里耀武扬威地灌了进来,将房阁里的纱帘高高地扬了起来,悉悉簌簌地,便迤逦了满室的清寂。

只有抱膝坐在一旁的飞流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瞧着他苏哥哥唇角染血的模样,便有些怕了。他突然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没当他的苏哥哥这般犯病时,总会有个面容沉静的人静默地坐在床边,整宿地不合眼,第二日苏哥哥便没事了。

他蓦地记起,那人似乎是叫大水牛。

飞流想通了这一关窍,就欢欣了起来。他嚯地站起了身,飞身掠去了他苏哥哥的跟前,指手画脚地,便神色生动却有有些稚气地和梅长苏说:

“苏哥哥,不怕,大水牛,不怕。”

听闻飞流那般说着,梅长苏原本无悲无喜的面容在那一瞬蓦地一动,沉郁的眼底似是有什么碎了一般,莽莽的一片死寂,半晌才似是恍然大悟般,墨黑的眼瞳有些迟滞地动了动,望向了飞流,虚虚地一笑:

“是啊,有大水牛在,苏哥哥不怕,飞流也不怕。”

“嗯!”

飞流应得很快,欢天喜地地便走了开去,嘴里还絮絮地念着萧景琰的名字。

言罢,目光便从飞流的身上散漫了开去,隔着重重的雪暮和万里的重山,望向了不知名的何处。

——那便是金陵的所在。

生又何哀,死亦何惧,但那人是萧景琰,一切都没有那般云淡风轻。

想当初那人大婚时,坐在殿下的自己尚是有着遣不散的慨叹,今日你却告诉我此后漫长的人生里,只能从史家杂说里偶尔翻到那人的名字,你让我该如何从容。

我不想你活在史书里,不想你活在众人的交口赞颂里,我想你就活在这世间,每逢节庆都能听闻你的消息。

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再也寻不到那个冬日里会细致叮嘱,给自己准备暖手炉的人了。

梅长苏连想都不敢细想,只消是“萧景琰”这三个字,那从心底蒸腾而起的虚妄和悲恸几可湮灭他的心神,让他再也无法徒劳地自欺欺人。

望着梅长苏惶惶然不知该作何表情的甄平和黎纲,也微微地偏过了头,红了眼角。

半夜里,夜雨便也更浓重了,淅淅沥沥地漫天漫地,泼天般的夜雨挟着悲意,几乎要交织成网,将梅长苏死死地困在里头,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

梅长苏眼底的光有些涣散了开来,遥遥地望着金陵的方向,眉宇间是一片沉沉的倦意。俄尔梅长苏似是倦极了一般,带着些微颓唐了阖上了双眼。

梅长苏不说话,房阁里也无人再出声,外头的寒意与夜色似乎是有了形体一般,自半支着的格子窗那漏了进来,厮磨着人的筋骨。

就在大家都以为梅长苏就这般睡过去时,梅长苏有些虚浮的声线便落在了房阁里,惊起了些尘埃。

“蔺晨,一月前你说有友人病故,说的便是景琰,对罢?”

“……是的。”

蔺晨自知,聪慧机敏如梅长苏,依旧能凭只言片语,拼凑出个大概。听着蔺晨这般直白坦率的承认,梅长苏阖着的眼睫微微地动了动,细细望去,眼睑已泛着微微的水红色。

“为什么要瞒着我。”

听到梅长苏这般问,蔺晨倒是踌躇迟疑了一阵,良久,他才微微地叹息了一声,慨叹般地回了梅长苏。

“是萧景琰不让我告知你的。”

“这些年他一直有与我通信,知你对他避而不见,也不相逼。只是他素来挂念你的身体,这一次,他自知自身已是大限,便修书给我,让我邀你上山小住,能瞒你多久是多久。”

梅长苏听着蔺晨这般说着,原本藏匿在宽袍缓袖里的手,渐渐攥紧了衣角,那般用力,甚至连指尖都在隐隐泛着清白。

“景琰……景琰他在信里怎么说。”

梅长苏气息有些不稳了,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快要被抽去了那般。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指骨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似是要抓住什么,但最后只留了满掌心的寒凉,再也不复暖意。

“你这都这幅模样了,就别折腾了,当初我可是拼了力来救你的……”

“给我。”

未待蔺晨说完话,梅长苏便语气平淡,毫无波澜地打断了蔺晨的话,神色稀松平常得就如同往日里和蔺晨开着不大不小的顽笑那般。

但是身为医者的蔺晨,他看得出来,梅长苏快要到极限了,现在只消些许的刺激,便会彻底压垮梅长苏的神智。出于医者的仁德和对梅长苏的担忧,蔺晨微微地扬高了声线,对梅长苏说:“不行。”

“给我。”

蔺晨没辙了,他知晓梅长苏的性子非常人的那般倔,只得狠狠地皱了皱素日里总是舒展着的眉宇,有些愤恨地将萧景琰的遗书拿了出来,递给了梅长苏。

捻着信纸时,梅长苏的手几近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尝试了好几遍,才将信纸从信封里拿了出来。

还是无比熟稔于心的,萧景琰的字迹,但力道却有些虚浮了,或许是体力不济的缘故,萧景琰的字不复往日里的力透纸背,甚至最后的勾划,也是有些微的潦草了。

蔺公子:

承蒙对小殊的照顾,知道小殊被你照顾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近日来,我自觉时日无多,旧疾缠身,强拖不了多久了,这封信也是昏迷三日后给你写的,字迹潦草难辨,请见谅。

天子大丧时,必天下缟素,也烦请蔺公子将小殊接到山上小住罢,也不必告诉他我病故的消息,他身子一向不好,不可大悲,我怕他会难过。

最后,也不必告诉小殊我知晓他还活着的事了,免得他为难。就这般好了,能时常得知他的近况,于愿足矣。

祝安好。

萧景琰

读罢了萧景琰的信,意料之外的,梅长苏并的面容并无甚波澜,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微微垂着首,神思便散漫游移在了虚空里,眼底是如同莽莽雪原般的荒凉。

这下倒好了,景琰,这下是真的死生不复相见了。

你也是够心狠的,连我祭奠你一杯薄酒的机会,也不曾与我。

萧景琰,你真是好啊,很好。

黎纲和甄平瞧着梅长苏读罢手信后,面上的神情也无甚异色,正想松松地嘘一口气,没料到下一瞬,梅长苏竟像无法再自持那般,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渐至声线喑哑,低低听过去,竟如同在歇斯底里地低吼一般。

不多时,猩红的血便顺着梅长苏凌利瘦削的下颌蜿蜒而下,衬着梅长苏如同薄宣般透明的面容,竟无比触目惊心

在一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梅长苏的蔺晨被梅长苏脸上那灰败不似人色的死气惊到了,忙从宽袖里拿出了一瓶镇静安眠的药,准备强迫梅长苏服下。

岂料梅长苏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蔺晨,长身立在了一片因烛火晃动而明明灭灭的光阴里,喑哑着声线说道:

“明日下山,我要去趟靖王府。”

“宗主,万万不可啊,您的身体……”

“我说了……”未等梅长苏说完,一阵剧烈而骇人的咳嗽便又让梅长苏咳得佝偻起了身子。身骨嶙峋,梅长苏竟已单薄到那种地步。

但他似是毫不在意那般,唇边勾着三分意味不明的浅笑,抬手摸去了唇角边上的血渍,等呼吸平稳了起来,继续语气悠然而绵长地说道:

“我说了,我要去靖王府。”

金陵地处淮河以北,冬日向来是要冷了些,未及深冬,那覆骨噬髓的寒意便如同滑腻的小蛇般,條地便钻入了人的骨头缝隙里。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天际,而淅淅沥沥的冬雨竟还是从未停歇,素日里总是人潮汹涌的长街,仅是灌满了浓烈的寒意。

身子一向病弱,病症总是时好时坏的梅长苏,倒是无甚在意一般,孑然独立在靖王府的后院里,望着那株开得灼烈的红梅,怔怔地出了神。

也不是梅长苏故意要给自己找不好受,只是站在这空荡无一人的庭院里,那些回忆就如同潮汐般翻腾了起来,几乎要将梅长苏溺毙其中。

萧景琰曾站在回廊下,双手抄在了宽袍缓袖里,眉眼端正肃穆地朝自己微微一拱手,似是赞叹也似是关切地说“先生幸苦了”,自己也曾在那株灼灼开着的梅树下,用温火细细地醅着清酒,在自花枝里滤下的天光里,微微眯着眼,闲淡悠然地望着萧景琰舞剑,间或是指点上了两句。

那般透着闲适散漫的日子啊,没料到再望一眼也是奢望。

那时,梅长苏指尖捻着白瓷酒盏,微微阖着眼,看着萧景琰的形容在花枝间隐隐绰绰,不知为何,便想起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诗句。

疏影横梅清且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那般宁和而悠然,仿佛带着些岁月安好的意味。

可现如今,梅长苏依旧站在庭院里,可当时对酒当歌,与自己一同指点江山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早已不知魂散何方了。

唯余灼灼红梅,不知人事愁般烈烈开在枝头,物是人非,昔日熏着暖意的风景,竟成了凉薄的讽刺。

原本静了下来的风又不知何时起了,撕扯着空气里隐约浮动的梅香,也微微卷起了梅长苏轻裘那长长的衣角。不知自和而来的奠纸,被骤起的风卷到了梅长苏的衣摆下,来回地在地上厮磨了几分,便蜷在梅长苏的脚边,不动了。

梅长苏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寒风里隐隐挟着的,都是祭奠时烧金纸的味道,味道有些呛人,熏得梅长苏的眼角都微微起了些雾气。

风怎么这般大,都吹得眼睛有些干涩了。

梅长苏微微有些自嘲地这般想着。

原本在琅琊山上听他们说,总是会岔想,会不会是萧景琰为了骗自己回去而置下的谎。现今这般,才有些真切地感受到了,是真的有人魂归幽冥了,孤零零地,也没人陪着。

原来景琰是真的故逝了,是再也回不来了啊。

梅长苏下意识地抬手捻着衣襟,这般模糊不清地想着。

“……苏先生?”

庭院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看见了梅长苏似是有些讶异,踌躇了半晌,才略微有些迟疑地问了起来。

梅长苏顺着声音望了回去,是站在原地,手足有些无措的列战英。

“列将军。”

梅长苏朝那人拱了拱手,语调还是那般静默淡然,就已当是问了故人好了。

但是,能见到故人,总归是高兴的。

十年后的列战英,面容上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莽撞,眼角里藏了些风沙的痕迹,身形挺拔,一副可靠的朝廷肱骨的模样。梅长苏在江左时听闻他被萧景琰封了一品军候,有美妻爱子,过得很好。

景琰,要是你在的话,大抵又会和我有些笑意般地抱怨列将军都近四十的人了,还如何如何莽撞罢。

景琰,你可知你那端正肃穆的模样,每每唤着列将军的名字时,总会有阵金戈铁马的意味。

“苏先生?”

列战英见梅长苏神思恍惚,眉眼间多了几分茫然,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一般。列战英想他向来病弱,便有些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啊,列将军,抱歉,想起了点旧事,不知列将军今日为何会在王府内?”

“今日……今日是陛下……是先皇生忌,我便来看看。先生又怎会在此?”

先皇,景琰,他们叫你先皇,将你叫得多老啊,你也才近四十,怎么就是先皇了呢。

“先生?”

“我也同你一样,来祭奠故人罢了……”

梅长苏的尾音很轻,带着几分唏嘘和慨叹,这般说着。

“列将军,我们江左有个说法,说是冬天里出生的孩子总是会有些体寒,生日时要煮碗热粥暖一暖才好,这不,我给景琰也带了些来,列将军要用些吗。”

听着梅长苏的话,原本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的列战英,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他想要问问梅长苏,你到底当初为何要佯报军情,谎称战死沙场,空许了陛下一个无妄的十年。可是,看着梅长苏平和淡然的面容下掩藏着的悲戚,那一瞬,便隐隐有些明了了。

说到底,萧景琰和梅长苏,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人,先家国天下,后才是自己的喜怒忧乐。

列战英自问不是像他们那般胸怀万千黎民的人,他只是不明白,人世只有一遭,为何总要瞻前顾后,为何就不能随心所欲一些。

就如同萧景琰近乎十年来与蔺晨的书信总是不断,就是为知梅长苏还安好那般,明明相识相知的人,偏偏要两处相思。

“列将军……我想知,景琰的身子向来无虞,到底为何……仅是偶染风寒,竟发作至此,累至……病故。”

言既至此,长苏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那般,尾音微微有些急促,语音刚落,便指骨力地攥紧了衣襟,低低地又咳了起来。

列战英没料到十年后,梅长苏的身体还是这般弱,见状,便急急抬手,扶了梅长苏至廊下,转头望了望轮廓都没在了凛冽风雪里的伽蓝寺塔尖,似是叹息般地低喟了一声,良久才开口:

“陛下他,自得知先生战死沙场后,便终日郁郁寡欢,心中有所郁结。每日除去处理奏章的时间,最多时,便是独自登上殿里最高的扶摇阁。通常也只是燃着两三支灯烛,一坐就是整宿整宿地不阖眼。”

“太后娘娘也曾劝过陛下,过悲伤身,让他晚上别再去扶摇阁了,那里风大,冷。陛下说,扶摇阁高,离天近,感觉能离先生近些。”

听着列战英这般说,梅长苏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只能佝偻着腰,用力地攥着衣襟,低低地喘着气。

他知道萧景琰是很倔的,一直都知道,不然他不会枉顾被父亲冷落的下场,依旧固执地要替赤焰军翻案,雪昭陈情。可是竟没料到,萧景琰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在那一瞬,他自问对得起所有人,对天下他是问心无愧,可是独独对萧景琰,他觉得即便将来下了阴司,也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他。

他总说最在乎的是萧景琰,没料到,最终被他弃之脑后的,也是萧景琰。

景琰啊景琰,你这么做,就值得?

只可惜,能回答他的人,已经再也寻不到了。

列战英倒是似乎没有察觉到梅长苏的愈发泛白的脸色,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

“后来陛下偶尔得知苏先生您还活着,倒也没有大动干戈地去找您,淡漠地说了声知道了。陛下的脸色看着与平常无异,可是当晚,陛下竟瞒着所有人,一个人独自登上了伽蓝寺,吹了一夜的夜雨,回来后大病了一场,病根便是从那时落下的。”

伽蓝寺,梅长苏众览天下典故,怎会不知,前朝的伽蓝寺,住了一位僧人,他便是这般年年月月地等,等他那不知轮回去了何处的情人回来,再品茶论琴。

话音静了下来,风声却盛了,吹得枝头的雪簌簌而落,开在枝头的红梅依旧开得灼灼烈烈,明明是那般生气勃勃,却带着摄人的血色,在天地素莽间划下了一道艳丽的红痕。自北境而来的凛冽的冬风似乎让梅长苏承受不住了一般,兀自地在那低低地咳嗽着

“列将军,咳咳,陛下可曾有留下过只言片语……”

可曾留下只言片语与我,梅长苏本是打算这般问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却问不口了。

可能是怕了罢?怕那人气自己明明还存活在世,却拒不相见。

听到梅长苏这样问着,列战英倒是原地踌躇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般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与了梅长苏。

“这封信,是陛下夜登伽蓝寺时写下的,是给先生您的,最终还是被陛下亲自压下了,没送出去。原本陛下说要随那颗东海珍珠一起下葬的,但我……但我还是想留个念想……便将这封信,偷拿了出来……”

言及至此,朝廷的一品军侯,威震北境的列将军,终于无法忍受住心头悲切的痛意,伏在廊上,泣不成声。

“苏先生,陛下驾崩前,一直在等您,十年了,为何您就不回来瞧一瞧呢……”

梅长苏捻着纸张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指尖泛白,毫无血色。

对啊,为什么呢,可能是怕,怕再见萧景琰一眼,会不忍再离开。

“小殊,我此次去东海,不久就会回来了,等我回来了,就给你带鸽子蛋那般大的珍珠。”

萧景琰纵马飞驰,自一片繁花三千中,朝着自己回首朗声大笑的模样,还似昨日般历历在目,可说着这句话的人,却早已长睡幽冥,再也回不来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萧景琰,我们隔的,又何止是重重苍山,而是生和死再也无法企及的遗憾。

有些怔怔地望着手里的信,良久,梅长苏才微微颤着指尖,将信纸从里头抽了出来。

小殊,见字如吾。

要是你能看到这封信,我总归是高兴的,因为你还活在这个世间,这很好。

你为何不来见我,缘由我还是知晓的,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你,因为我最看不得你为我焦虑为难的模样了。你为我筹谋了两年,是该远离庙堂,好好休息了。

执笔临纸,才不知要与你说些什么。你身子一向不是很好,畏冷得很,冬天记得多穿件衣服,听母后说冬天吃羊肉好,暖身。这个我也不太懂,反正我没在你身边看着你,万望君一切保重。

小殊,靖王府那株你临行前我与你一同栽下的梅,似是开得极好,要你得空,就来靖王府看看罢。

或许有一日,我倆还能并肩吟雪赏梅。你知我诗词造诣一向没你高,记得要多让我些。

景琰。

闲来无事时,梅长苏曾读过一篇文,大抵说的是过去的年岁,里头有一句,他至今仍记得分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景琰,我已依言而来了,你呢,你又何时来与我诗酒唱和。

但他们总说,离别时没说再见的,是再也见不到了。

旧年相送,京池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再后来,梅长苏也登上了金陵最高的伽蓝寺,在夜来暮雨里,枯坐了一夜,夜阑听风雨。

回到廊州后,梅长苏便如同油尽灯竭般,旧疾新病一起病发,病势凶险,甚至是连蔺晨,也回天乏术。

只是在垂危之际,梅长苏一向昏昏沉沉,面如金纸的面容上,不知为何,却勾了勾唇角,噙着半抹浅淡的笑。

没人知道他在垂危之时看到了什么。

只是离他最近的蔺晨,模糊不清地听到了梅长苏喃喃地说了句:

“景琰,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总归,他与萧景琰的清梦,早就在梅岭的大火里,燃烧殆尽,气数早就已尽了。

只是来生,若有来生,必定再醉笑陪君三万场,一日看尽长安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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