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玉

欲买桂花同载酒(全)

本王妃重新整理了本宗主夫人第一篇靖苏文,这是糖!糖!糖!治愈一下大家受伤的心灵~

这是甜到掉牙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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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曾从军多年,浅眠的坏习就是从那时养下的,因此当宫门外淅淅簌簌地响着些细微的声响时,萧景琰便醒了。当历经三朝的总管太监高湛跨进来准备唤醒萧景琰时,便有些惊愕地发现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起了身,甚至已经披好了外衣。

毕竟是历经三朝的老人精,高湛很好地敛起了自己一瞬而过的惊愕,低敛着眉眼,朝着身形匿在浓重阴影里的帝王恭声说了句:“禀陛下,西边宫院走水了,那边离寝宫有些儿近,所以要烦请陛下移步到别的宫院。”

萧景琰披衣而坐,神色有些淡漠地听着高湛的回话,听到“走水”二字,眉头连略微皱一下也没有,待高湛回完话,声线平稳地回了句:“已是初冬,天干物燥,夜里走水也是常事,就不必大动什么干戈了,你看着办,处罚时也不用太重手,给个处罚以示惩戒就算了。”

高湛躬着身子,神色恭谨地听着天子的吩咐,却不料当今天子说完那番话后,竟噤了声。水凉的寂静就顺着秋意从半阖着的宫门漏了进来,夜里的冬风也带起了案几上的书页,哗啦啦地,落了满室清寂,那种寒到骨子里的清冷,让这个三朝的老人也心起寒意。

听着更漏淅淅沥沥地滴着,高湛不得不硬着头皮,恭谨地问了声:“陛下,为了您的龙体,您看这宫室,是要去哪个?”

听到高湛的话,萧景琰散漫的思绪才敛了起来,下了床,顺手取过了高湛捧在手里的大氅,声线漠然地回了句:“既然已经醒了,便去文英阁吧,前些日子病了积了些奏折,正好趁现在看完,明日也好送去六科廊房抄送分发众臣。”

说罢,便不顾高湛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径自擦着他身边而过。高湛看着萧景琰逐渐溶在夜色里的背影,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高湛看着轮廓已经被粘稠的夜色侵蚀得模糊不清的萧景琰,心里竟有些惧意了,那是历经三朝的他不曾有的。

只是萧景琰这为年轻而又勤政的天子,竟然无欲无求到近乎淡泊的境地,明明是水那样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性格,心思却格外难拿捏。

一说起嘉元帝萧景琰,朝野上下,无论真心与否,都是一片交相称赞。且不论沈追蔡荃这些一开始就辅佐左右的年轻新贵们,就连言侯此等肱骨大臣,都是对他赞誉有加。

自三年前这位新帝初登基时,朝野上下一片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猜测这位性情素来耿直得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的新帝,会不会一登基就大刀阔斧改革前朝积弊时,萧景琰却是出乎意料的温和,除了撤去了悬镜司,并入刑部,同时亲自主持恩科考试外,竟无再大的动静。

旧时太子誉王的部下放心了,因为看起来这位新帝还是很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那些朝廷新一代的中流砥柱们也放心了,看来旧日行事里总带着些鲁莽的靖王,也学会了稳定着朝局而不至于有太大的震动。

而不知何时,一批新的官员开始在朝堂之上绽露头角,他们奉孔孟之道为上,十分不齿那些老油条们营私贪渎的行为,他们自称“凤麟党”,对着那些老油条们就是一番不较生死的参奏,而素日里看着有些沉郁的天子总会对他们的参奏表示莫大的兴趣。每每根据他们的参奏往下查,总会不出意外地查出是太子或誉王的旧部。

旧的人下去了,新的人通过天子亲自主持的恩科进入了大梁的权利中心,成为了新贵。

久而久之,大家才恍然大悟,“凤麟党”是这位新帝暗里扶持的,为的就是这般兵不血刃地将旧人换下来。

嘉元二年,一向温和的嘉元帝,竟用朱笔全盘推翻了内阁的票拟,经六科廊房抄写分送给群臣,朝中一片哗然。根据本朝的规制,天子全盘否决了内阁的票拟,表示了天子对内阁的不信任,依制,内阁是要全体引咎辞职的。旧的内阁不得以要离职,新帝便将他亲手选出来的大学士们送进了内阁。

不动声色间,嘉元帝便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班底。

不知这般好手段是跟谁学的,只是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叹服。

就是这般,在与朝臣周旋的时间里,不觉已过了三年。

此时的萧景琰,坐在文英阁的案几前,披散着头发,就单披着一件大氅,神色沉寂,似乎是在思索着内阁的票拟,可细细望去,萧景琰的眼底,竟是一片茫然的死寂,就如同极地莽莽的荒原那般。

小殊,你看,这般已是过了三年。

窗外,是混杂着寒意,簌簌而过的冬风,悠悠扬扬地不知消散在了何处,却无故扯出了三分的悲凉。

小殊,你看,这般竟才过了三年。

“陛下,先用碗夜宵吧。”

方才不知走神在想着何事的萧景琰,闻到了高湛的话语,这才悠悠地收回了神思,抬眼望了望这位已在御前尽职了多年的三朝老人,有些难得地微微舒展了眉眼,半勾着唇角,温和地说了句:“母后不是已经恩准你在宫里养老,可以不侍任何人了么,这天寒地冻的,也快些回去歇着罢。”

“陛下,老奴劳碌了泰半辈子,要真闲下来还真有些不自在。”

萧景琰听着高湛的话,微微笑了下,也不再言语,便顺着高湛的动作,接下了他手里那碗用细腻白瓷盛着的夜宵,拿起白勺搅了搅,带着些微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夜宵有何名堂。”

“回禀陛下,这夜宵名叫挂花酿。”

桂花酿,桂花。

不知为何,借由今晚勾起前尘的事事物物,竟那般多。

不知为何,萧景琰蓦地觉得一股深沉的倦意从心底里蒸腾出来,那种何事都抓不住的无力感任凭萧景琰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林殊是喜欢桂花的,他记得。

还是最恣意张扬的年少时,林殊总爱在自己身边闹着,肆意跳脱得让人牙痒痒的。萧景琰记得,当自己和林殊因为绑着豫津在树上而被责罚时,那个始作俑者还低着头,微微侧着脸,对着自己一脸无所谓地龇着一排大白牙,毫无意外地,就又是林大元帅的一顿痛骂。

什么啊,明明做的人是你,为何陪着受教的还有我。

萧景琰明明白白地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想着。

有些无奈,但总归还是高兴的。

那样飞扬跳脱,天纵英才的林殊,却出乎意料地喜爱桂花,为此萧景琰不知借此嘲笑了他多少次,以报他喊自己大水牛之仇。

此时林殊总会斜斜地勾着唇角,拿着一枝桂花,有些神神叨叨地靠近他,低声说了句:“这是贵族的派头,你这些成日在外打仗的粗人是不懂的了。”

说罢还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看上去是一脸真心诚意的遗憾。

每每此时,萧景琰总是会觉得真要把他抓过来呲一口才解气。

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当豫津神色有些无措地躲在自己身后,而他却实实在在不小心地烧了林少帅半个院子的桂花时,萧景琰看着林殊欲哭无泪的脸,突然有些不忍了。

萧景琰记得自己牵着有些别扭瑟缩的豫津,走到林殊的面前,先迫着豫津道了个歉,便转而对林殊说:“小殊,别难过了,我再帮你买过就是了。”

顺着自己的话,林殊脸上原本有些灰败的神情一下变得鲜活,猛地从地上一跃,勾着萧景琰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了句:“还是景琰最好啦,不愧是我林殊的兄弟。来来来,我母亲做了桂花酿,景琰你快来尝尝。”

萧景琰看着林殊神色鲜活的形容,不知为何,也微微有些高兴了起来。看着林殊一脸的欢天喜地,萧景琰不禁微微生起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心绪。

“就那么喜欢桂花啊。”

“是啊,又香,又能泡茶,又能入食,多好。”

说着说着,林殊便住了口,侧首看着自己,神色间带了三分打量。直到把自己看得有些不自在时,林殊方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兴冲冲地问了句:“话说景琰你喜欢些什么啊,都没听你提过。”

“我喜欢……”

“我喜欢……”

“陛下喜欢什么?”

高湛的问话将萧景琰混沌的思绪拉了回来,萧景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沉思中,竟脱口而出了回林殊的话。

自己当时回了什么,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回话的人从林殊蓦地变成了高湛,个中落差,还是隐隐让人有些遗憾。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林殊喜欢桂花,喜欢那颗鸽子蛋般大的东海珍珠,萧景琰都记得。

可惜那颗珠子再也到不了当时嚷着要的人的手里,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多少有些抱憾。

你不要这颗珠子,我便收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对吧,小殊。

那晚的后半夜,负责禁宫守卫的蒙挚监督完灭火,便赶到了文英阁向萧景琰禀言。萧景琰问清了那宫院走水确是无心之失而不是有意为之时,便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垂着眼睑向蒙挚说了声先坐着,便在最后一份奏折上加上了批红,这才抬眼望向了蒙挚。

“真是幸苦蒙卿了。”

“职责所在,何言幸苦,倒是陛下,这大半夜的还在批阅奏折,这倒是太幸苦了些。”

“有何幸苦,如你所言,职责所在罢了。更何况……”言至此处,萧景琰若有所指地顿了顿,视线有些散漫地散在了暗影幢幢的文英阁,半晌才接上了那句欲言又止的话——

“更何况,这天下是他交到我手上的,岂敢不用心。”

听着萧景琰带着些唏嘘意味的话语,蒙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选择沉默相对。

萧景琰不说话了,蒙挚也噤了声,偌大的宫室就这样静寂了下来,衬得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风声渐渐朗盛了起来,呜呜咽咽地,听得人心底渐生寒意。

半晌,蒙挚才听见尊贵无比的天子声线有些不稳地问了句:

“蒙卿,小殊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萧景琰本是想努力稳住思绪的,但一开口,还是不可抑制地泄露了他浮动的思绪。

蒙挚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忍再回答,只能一再沉默

萧景琰倒是明白了他话语间的沉默,略微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笑了自己还不死心,竟逼得手握重兵的蒙大统领不知以何言相对。

这个答案倒是听了很多遍了,从不同的人那,母后的,蒙挚的,郡主的,一遍又一遍,都在说着:“是的,回不来了。”

小殊,你留在那也好,那是你最喜爱的战场,金戈铁马,挥斥方豪,京里这么脏,你留在那也好。

萧景琰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却不知为何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竟在微微地抖着。

送走蒙挚后,文英阁里又静寂了下来,窗外厮磨人骨头的寒意总在伺机着,要漏进来带走屋子里的暖意。萧景琰看着那碗早已凉透了的桂花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最终还是就着凉意,喝了下去。

嗯,是挺甜的,怪不得你喜欢。

直到高湛进来轻声提醒自己该更衣早朝了,萧景琰这才发觉天际不知何时起已经微微泛起了黛青色,不觉中,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当高湛捧着碗,有些诚惶诚恐地说让陛下喝了冷的桂花酿,萧景琰也只是在低头整理腰带的间隙里抬手挥了挥。

“这喝着是挺甜的,冷的也挺好。”

当萧景琰踏着尚未被黎明冲散的夜色,被身后众人簇拥着去正殿上朝时,视线有些散漫地投向了被重重叠叠的廊檐遮去大半的天野,看着那一线熙微在天际的亮光,神思又有些恍惚了。

夜那么长,总会过去的,人生那么长,小殊你还会回来吗。

萧景琰这样想着,思绪又蓦地转到了以前年少的时候,在自己出发去东海时,林殊还缠在自己身边,神神叨叨地说着,景琰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纵是时光再宽容,该散的筵席,终究是要散的,左右躲不开兴闹的开场,惨淡的结局。

总归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在京城里谋着一官半职的京官们,消息总是会比寻常人灵通些,天还没开始亮,这些高官门阀们便早就知晓宫里夜半走水的事,便有些施施然地等着宫里传来罢朝一日的旨意。却不曾料到,待至平日里素常上朝的时间,却不见旨意下来,只得死心认了个栽,长嘘短叹地出门上朝了。

用六科廊坊的话来说,自嘉元帝登基以来,六科廊坊一月用来抄录由内阁递出的折子所耗费的笔具,比前朝的三个月还多,一向无所事事惯的六科廊坊,现在是被嘉元帝折腾得连哭天抢地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不知这位新帝是为何要此般煎熬心血。

朝堂之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喧喧嚷嚷,堂下的高官们在为土地兼并的问题而吵得面红耳赤,堂上的天子坐得端正,神色形容都模糊在了王冕的珠帘之后,虚虚实实的,让人看不清心思。

“报——八百里军情告急——”

尾音绵长的男声,挟着来自塞北粗砾风沙的粗犷,有些突兀地生生欠入了大臣们的争辩声中。那种隐匿着血肉质感的声线,让方才争吵得差些许就用玉圭往对方头上砸过去的文臣们,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往宫门外望去。

进来的是一个小卒打扮的士兵,脚步虚浮,兵甲破败,踉踉跄跄的,一张脸净是血色和风沙。他几乎是有些站不稳了,但军人的尊严却是支撑着他重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御前,声线嘶哑地回禀着:“陛下,北方游牧民族月郅进犯北境,连破边防重镇,目标……目标直指京畿。”

言毕,便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朝中一片哗然。

原是京城里锦衣玉食的一群人,连听的戏文,都是才子佳人的缠绵轶事,金戈铁马,号角联营也仅是诗文里的事。因此他们一听就慌了神,朝堂就如同一壶正在沸腾的水,四处都是喧闹声。

唯有玉阶上的天子,依旧沉稳平静得如老林寒潭,神色未动。

“众卿。”

半晌,玉阶尽头尊贵无匹的天子终于出了声,尾音有些轻巧,却出乎意料地掷地有声。原本还充斥着喧嚣声的朝堂瞬时就安静了下来。

“鉴于军情告急,今日朝堂议事就到此为止。内阁拟旨,册封聂铎为一品镇远将军,严守东南海防,以防东南倭寇趁虚而入,同时责令北防的长林军严防一直虎视眈眈的大渝。兵部尚书,侍郎下朝后来文英阁商议军情。”

萧景琰的语气还是如同往日那般,带着三分淡漠,三分坚毅,丝毫不见慌乱堂惶,短短几句话,竟有种安抚人心的意味,方才人心浮动的朝堂,如同总算寻到了主心骨那般,慌张被逐渐压了下去。

“臣遵旨。”

嘉元三年,政通仁和,在新帝勤勤勉勉的统治之下,原本已经尾大不棹,隐隐有些颓势的大梁帝国,竟隐约出现了中兴之象。尤其是江南地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尽管月郅进犯大梁的边境,但江南距离边境还是远了些,这里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用丝竹软语来粉饰着太平。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沉浸其中。

“喂喂,我听说皇帝派出去打头阵的军队……哎呀,飞流你干嘛拽我头发。”

着着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自门廊外逆着天光进来,初冬里被滤去毒热的天光变得轻和了起来,柔柔地勾着年轻公子的轮廓——直至他出了声,这画中人般的幻想就如同泡沫一般,噗地就破了。

这白衣,还不如不穿,浪费了。

侍立在门旁的黎纲有些无语地这样想着。

“你,不许进去。”

挡在蔺晨阁主面前的是一个蓝衣少年,长长的黑发被一条花样时兴精致的发带高高地束了起来。少年黑润如墨玉的眼瞳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带着三分轻薄意味的年轻公子,唇角抿得紧紧的,样貌不大,气势倒是盛得很。

被他挡着的公子倒也不恼,蔺阁主依旧微微眯着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笑眯眯地望着少年,打趣道:“小飞流,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啊。”

“苏哥哥。”

少年难得一字一句,微微歪着头,认真回答。

“哦?是苏哥哥要休息,还是其实是飞流怕见到我啊?”

蔺阁主语气里那浓重得明目张胆的调笑意味,让本来离得有些近的黎纲和甄平都识时务地都躲得远了些——以免飞流气起来,要殃及池鱼。

“才没有!”

果不其然,飞流疏朗的眉目皱了起来,眼瞳一缩,便准备动手。蔺阁主依旧闲闲地晃着手里不知是否用来附庸风雅的折扇,一脸桃花依旧笑春风的闲暇模样,笑眯眯地望着已经动怒的飞流。

“飞流,别闹,让蔺晨哥哥进来。”

就在黎纲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这个月又要用多少银子来修补家什时,不甚凛冽的冬风挟着一把温润的嗓音,悠悠地散在了庭院里,及时熄灭了飞流要烧着半个院子的怒火。

在廊下站着的,是一个身披轻裘的年轻男子,围领上一圈绒白的毛几乎要遮去了他半张脸。披散着的长发只是用了一根月白色的发带,挑起了几束,松松地绑在了脑后。样貌说不上有多顶尖,可那温润清贵的气质却实是让人念念不忘。

几近午间,朗润的天光有些盛了,廊下的年轻男子微微地阖了阖眼,眉眼间俱是柔和的笑意。廊檐下恰好斜斜地探进了几枝开得灼烈的红梅,浅淡的花影落在了男子的眉宇间,真真静好得如传世的水墨丹青。

飞流闻见那年轻男子的话,果然很快就住了手,恨恨地盯了蔺晨几眼,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开了身,走到了年轻男子的身边。

“飞流乖,跟黎纲叔叔去后院吃甜瓜好不好?”

年轻男子没理会蔺晨的挤眉弄眼,微微侧过脸,眉眼含笑地望着飞流,声线温和地这样说着。

“可是今天,两个。”

“今天再吃一个也没关系。”

“很好!”

听着年轻男子的话,飞流明显高兴了起来,扬起俊秀的脸蹭了蹭年轻男子毛茸茸的围领,便欢天喜地地跟在黎纲身后去后院吃甜瓜去了。

“飞流今天可把明天的甜瓜给吃了哦,明天就只能吃一个。”

望着飞流脚步轻巧的背影,年轻男子依旧眉眼含笑,慢悠悠地加了这么一句。

“我说飞流怎么就那么听你话。”

“知道他只听我话你还逗他,仔细我哪天看你穿白衣烦了,让他往你身上倒灰。”

年轻男子这样回着蔺晨的话,并没有回头,只是这样悠悠地回了一句,便领着他进了厅内。

“我说梅长苏,你就这般对你的救命恩人?”

蔺晨有些不满了,手里握着着已经阖上的折扇,抬手便用扇子戳戳戳男子的肩头。

在世人眼中已经战死了沙场的,已经成为了萧景琰心头剜不去的朱砂痣的梅长苏,此时终于回过头来,微微地挑了挑眉梢,有些似笑非笑地望着蔺晨,脾气温和地回了一句:

“救命恩人?说起救命恩人我倒是还没备礼去答谢蔺老阁主,要不是他拟了个方子,估摸着我现在的坟头都长了好高的草了。”

“梅长苏,听没听过慧极必伤啊,你精成这个样子难怪身子这么差。”

蔺晨被梅长苏绵绵软软的一句话堵得无话可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了这么一句话。

“那我就且当蔺少阁主这是在夸奖我了,况且……”

言及至此,梅长苏蓦地收住了话头,转头望向了半支起来的木格子窗,目光变得有些缭远——“更何况,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两样全占了,以后还要多让蔺少阁主多担待些。”

梅长苏说着这话时,声线稳定,神色平和,毫无波澜,话里的意思,却听得蔺晨微微有些心惊了。

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两个人,对方都不在身边了还死命折腾。

蔺晨心里唏嘘得近乎有些感叹了。

“行行,就你聪明,我一来你就知道事和朝廷有关。“

听着梅长苏的话,蔺晨微微掀了掀眼皮,翻了个白眼。一撩衣摆,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梅长苏面前,煞有其事地开始说着早就被他分析了八百次的事。

”自月郅进犯大梁边境后,朝廷上可是吵了好几次了,大梁稍微优秀点的将领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你那皇帝倒是想领兵亲征,可是几次都被大臣们按住了。哎呀,为了拉住你那个事事必躬亲的皇帝,那些大臣可没少磕头,估摸着禁宫里的青石板地都被磕出了印子了。”

言及至此,蔺晨收住了话头,有些神神叨叨地靠近了梅长苏,神色间有些兴奋地问了句:“你猜怎么着。”

梅长苏看着蔺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额角有些微微地生疼了。眉梢微微一挑,没有顺着蔺晨的话接下去,而是出声说了句:“甄平,修书一封去琅琊阁,就说我要买少阁主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诶,我说你这人,就不能满足下别人买关子的欲望吗。”

“那你就别闹顽笑,继续说。”

梅长苏说着这话时依旧神色稀松如常,但紧紧握着杯盏的指骨还是隐隐泄露了他有些浮动的心绪。

“萧景琰没办法,只得挑了个嘉元元年的武状元,让他挂帅出征。我听说,令人无语的是,大军临行前,萧景琰亲自送那初次上战场的将军出端午门,并亲自嘱托他'要是遇残敌和你说,营帐就在前头,千万不要冒进。'”

“没想到,这竟被萧景琰料中了,那将军果然遇上了和萧景琰所言毫无二致的情况,可笑的是那将军被统帅三军的威风迷了头脑,轻信敌言,结果全军十万战士,连同一位主帅,三位副将,一并折在了桐关。”

蔺晨言毕,状似很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可脸上的神色却不像有多大的遗憾。

“景琰在尚未封亲王之前,便已征战沙场多年,他能料到并不意外。”

梅长苏抬手端起了袅袅着轻烟的清茶,浅浅地抿了一口,看上去有些云淡风轻地这般说着。借着垂首喝茶的动作,梅长苏稍稍垂下了眼睑,眼睫就这样恰到好处地覆住了他的眸色,衬得神色有些莫名。

装,让你装,看你能忍到何时。

蔺晨看着梅长苏神色安稳淡然的模样,有些牙痒痒地抬手灌了一口茶,冷着眸色,斜觑着梅长苏。

“大梁既已兵败,月郅必定一鼓作气,继续挥军南下,目标必是直指金陵。而大梁此时士气必定萎靡,虽说我大梁兵强马壮,可又有几个十万的兵力可折?必定需要一个能安军心的主帅。而照目前月郅士气高涨的程度,大梁必屡战屡败,照行军进度,月郅约摸已到兰台了罢?”

梅长苏言毕,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杯盏,转首望了望窗外的雪景,双眼微微地眯了眯。那运筹帷幄的模样,似乎何事何物都惊扰不了他的心神一般,殊不知,梅长苏藏在了宽大袖袍里的手,早早已蜷了起来。

怎么可能不担心。

以前当林殊还是梅长苏时,还能冠冕堂皇,正大光明地看着他,为他筹谋。但当他既不是林殊,又不是梅长苏时,他才真切感觉到,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掌握在股掌见,总有让他措手不及的事。

譬如萧景琰。

景琰,你看,当我不是挚友林殊,也非谋士梅长苏时,我似乎连关心你的理由都没有了。

三年里,梅长苏都不敢去回想萧景琰,哪怕是一丝一毫,他都不敢回想,萧景琰失而复得,继而又失去得彻底干净,心里会是何般剜心之痛。

“哎,你说这萧景琰,到手的,除了皇位,他还有什么,跟他从东宫过来的皇后产下一双皇子便因难产而死了,接过了他爹留下的一堆烂摊子,目前看来这三军统帅的位置也非他莫属了,孤家寡人一个,也是有点悲凉……”

蔺晨在梅长苏走神的间隙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至于后面再说了何事,梅长苏也没甚听得清楚,只是那个“孤家寡人”不知为何,却确切无误地传入了他的耳里,梅长苏的心底不由得蒸起了难以言明的萧瑟。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赤焰军被构陷之前,在一片灼灼得几欲迷人眼的桃林里,自己望着萧景琰快要驰马远去的背影,很用力地喊了声:“我等你回来。”

梅长苏记得分明,萧景琰那自一片繁花三千中,策马纵横,回首对自己疏朗一笑的模样,时至今日,午夜梦回间,还会纠缠在自己的梦里。

萧景琰是回来了,自己却言而无信地离开了,徒留萧景琰一人彷徨地徘徊在回忆里。

说到底,细究起来,无论情愿与否,竟是自己对不起景琰多些。

那个自己一直放在心里最珍贵地方的景琰。

“蔺晨,我想去帮他。”

“好吧你去吧……哈?你要去找萧景琰?”

蔺晨见梅长苏没反应,还在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冷不防梅长苏一出声,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待到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了些什么。

“你的身体才刚恢复了些许,从江南到金陵,你的身体哪能受得了。”

“不是金陵,是兰台。”

听着蔺晨的话语,梅长苏原本垂着的眼睑连稍稍动一下也没有,语气平淡冲和地纠正了蔺晨话语里的错误。

“兰台,”蔺晨冷哼了一声,斜斜地觑了梅长苏一眼,“且不说兰台地处北方,气候苦寒,就是这沿途的穷山恶水,就有够你受的。”

“我知道。”

“你……”

蔺晨几乎要被梅长苏这油盐不进的平和模样气瞪眼了,却见梅长苏依旧一脸的闲适,还闲闲地抬手去抚了抚探进了格子窗内的花枝。

梅长苏这人,就是这般,心智坚定得可怕。

“非去不可?”

“兰台是最后一个边陲重镇,兰台以南便是大片的平原,因此兰台之战必是定胜之战。”梅长苏这般语气冲淡温和地说着,那眉眼温和的模样,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只是他的目光已有些散漫,缭绕在靛青的天穹里,似乎已隔着漫漫的时光,望向某处。

“我放心不下他。”

若是兰台被破,关内余下的尽是平原,届时将无险可守。大抵是朝堂上的官员们也知晓这其中厉害,因此当萧景琰再一次提出要御驾亲征时,再也没有一个大臣反对,因为除了萧景琰外,再无他人。

国有难,天子定当持剑守国门。

临出兵前,萧景琰撇下了一众随行的宦官侍女,独自登上了禁宫里最高的扶遥阁,静默无言地看着逐渐被浓重夜色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深宫庭院,神色莫名。

冬日里,天光总是四合得早,铅灰色的天幕下,偶过几只飞鸟,却生生带出了三分寥落,不知为何,萧景琰却感到莫名的心安。

小殊,他们总问我,为何如此殚精竭虑,沥尽心血,他们不知,我只是愧疚。

当初你托我带的东海珍珠,没能送到你手里,这天下,我还是能替你守好的。

这盛世,天上的你也能看见罢?

三日后,嘉元帝亲点三十万大军,在一片烈烈的冬风中,向兰台进军。临行前,仿佛心有所感般,萧景琰还是不可遏制地回首望向叠影幢幢的深邃宫院,恍惚间,似乎看见了那人一身白衣轻裘,微微地勾着唇角,对自己说了句:

“我等你回来。”

再见那人笑,似乎已经如同前朝般遥远。

当时年少轻衫薄,回首已是百年身。

 

“景琰,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告诉你,可别想着能走得掉我的东海珍珠。”

依旧是那连绵似雾的三千繁花,疏朗的天光自花枝层叠的间隙里滤了下来,映着林殊年轻温热的面容,活脱脱就如同话本里的绣像那般,鲜活得有些虚幻。

可萧景琰就那般冷着面容,站在那里,任由林殊笑闹,没有回应。

“萧景琰你果然是个大水牛,喊你也不应。”

瞧着萧景琰没有应自己,林殊微微地撇了撇唇角,倒也不恼,依旧笑得有些摇头晃脑,微微地笑弯了一双眼。萧景琰看着眼前笑得恣意张扬的林殊,还是有些无法抗拒,受了蛊惑一般,抬手就想触上林殊的脸。

意料之中的,指尖传来的不是血肉温热的触感,而是如同细蛇般的冰凉。

没有惊愕,也没有犹疑,萧景琰悠悠地张开了阖着的双眼,神色有些肃穆而静默地望着被黯色覆了轮廓去的帐顶。

你看,我又梦见你了,小殊。

兰台地处塞北,荒漠无垠,夜里自是极寒冷的,营帐外呜咽而凛冽的北风耀武扬威地肆虐着,听得人心底渐生寒意。

可是再冷,也比不过每每从昏沉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穷尽所有都触不到那人一丝温热来得让人心寒。

人生来就总不能得圆满,总有些事能让你无能为力,却无可奈何。

譬如生死,譬如别离,譬如相知相识,却不能相守。

三年了,林殊,或者说是梅长苏,已经成了萧景琰的魇,每晚每晚地,都会纠缠在萧景琰的梦里。萧景琰从一开始并不能清楚地界限开梦境和现实,到现在,即便是在梦里,也能清楚地冷眼旁观,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

也不知到底经历了多少锥心和失望。

就如同年少时,两人沿河策马倦了,在一片熏得人睡意都有些蠢蠢欲动的秋阳里,林殊间或嘴里会半叼着一根半长的野草,斜斜地倚在萧景琰的肩上,头微微垂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浅浅地打着瞌睡。

秋日里的天总是蓝得不像话,都隐隐透着碧色,渺茫的薄云都懒懒散散地缱绻在天边。而此时,林殊疏朗而好看的眉眼就被浅色的秋阳细细描摹着,瞬地就迷了萧景琰的心。

每每此时,萧景琰总像魔怔一般,抬手就想抚上林殊的眉眼,就在指尖离林殊的眉还差那么几寸时,萧景琰总像泄气了一般,垂下了手。

总有些事,明知无妄,却舍不下,割不去,却又求不得。

可明知是饮鸠止渴,但萧景琰还是无法不去梦到林殊,无法超脱,也不想自救。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萧景琰,赢了天下,赢了尊敬,赢了中兴名主的虚名,却独独输了林殊,输得既狼狈,又难堪。

第二日清早,天尚未大亮,东边的天色都只是隐隐泛着鸦青,便有前一晚派去探路的探子进营帐里回报了。早就已经醒了过来的天子,披着大氅,站在沙盘边推演着行军路线,听到是探子回报,也没有抬头,只是稍稍挥了挥手,就算示意那探子回禀了。

“禀陛下,距离大军驻扎的不远处发现有生火煮炊的痕迹,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比之商队的煮炊规模而言,是大了些。”

听着探子的话,萧景琰向来有些肃静的面容就愈加深沉了。萧景琰一边分析着探子的话,指尖就下意识般地捻着衣角——就如同林殊思量问题时不自禁的动作那般。

半晌,萧景琰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一敛,就脚步匆忙地出了营帐。

跟在萧景琰身旁的是嘉元新朝时上任的兵部尚书,由于以备万一,萧景琰将蒙挚留在了金陵,作为守卫帝都的最后一道屏障,故此,萧景琰身边,竟没一人熟知战场行军。

萧景琰脚下的步子有些急了,他微微地皱着眉宇,对年轻的兵部尚书轻声吩咐着:“探子今晨前来禀报,说前方发现规模不大的的煮炊痕迹,要是真是大军过境,是不会留下丝毫痕迹的。朕疑心这是敌军的诱敌之计,可毕竟朕尚未亲眼所见,你回头去给朕点三百轻骑,随朕前去探查。”

兵部尚书领命而退。

天子亲点的亲信,总不会差很多,很快,三百精锐轻骑就已集结完毕,趁着天色还是破晓前的昏昏沉沉,嘉元帝便领着三百轻骑,向探子所言的方位前去。

临行前,萧景琰长身骑在马上,神色肃穆地对即将出发的三百精锐交代道:“此次任务,只是以探查为主。若遇敌军,千万切记不可恋战,要速回,清楚了没有。”

“是,陛下。”

三百精锐的回答声虽说不大,却壮怀激烈得可以穿破云霄。萧景琰一身玄黑盔甲,衬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就犹如一把淬了毒,出了鞘的利剑,锋利的眉眼间隐隐的都是摄人的杀意。

借着混沌的晨色,萧景琰连同三百精锐一起潜去了既定的地点。

一切果然诡谲得如探子所言那般,现场遗留着大片煮炊的痕迹,就这样大剌剌地曝在了人的视线下,看上去连要去掩盖的意图都没有。

萧景琰勒马在周遭巡视了一圈,甚至发现了距离炊事痕迹不远的空地,甚至有车轨重锱的痕迹。

一般而言,尽管大梁月郅的兰台之战尚未撕破脸,但月郅不可能不知兰台以南是大梁的三十万,实则号称五十万的大军。虽说月郅有可能会遣人马过来查探,但都是人数不多的轻骑,绝不可能带着重锱过来——除非月郅嫌国内人太多,先送一批过来大梁进行一下人口灭绝。

萧景琰看着这些明显不像行军的痕迹,微微有些无语地这样想着。但毕竟是在战时,在主战场混入了这么一大批来历不明的人马,出于一个主将的直觉,萧景琰还是不放心,是敌是友,总得去查明。

他们一行的所在地,举目四望皆是平地,绝无伏击的可能。萧景琰预估了一下地形,便领了这三百精锐,沿着一路的痕迹,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摸了过去。

那批来历不明的人马倒是出乎意料地好招,萧景琰沿着或深或浅的行动痕迹,很快在几百里开外的地方,寻到了那批人马驻扎的营地。

和萧景琰猜想的毫无二致,这批人马只是穿着寻常布衣,长剑高马,不似军旅之人,倒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多些,若硬是要说有何不妥,就是那辆马车,尽管样式朴素,但还是惹眼了些。

为何这两族边境会有如此大批的江湖侠客?

萧景琰未敢托大,朝着身后的三百精锐轻骑,也没回头,微微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要稳住,继续观望。

大漠孤烟直,地处北漠的兰台自是无甚赏心悦目的阮好景色,天地莽莽,只余一大片似乎要绵延到天涯尽头的灌木丛,以及光枯枝蔓要刺破天穹的胡杨林。萧景琰一行人就是这般屏息藏身在这片灌木丛里,静默地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却没料到,天不从人愿,因为萧景琰听到有人自他身后,很不识时机地,语气有些悠扬叹息地说了声:

“景琰。”

一瞬间,萧景琰觉得自己恍惚如坠梦中,昏昏然而不自知。

顺着那朗润而又早已熟稔于心的声音,萧景琰缓缓地,神色沉郁,无悲无喜地往身后望去。在天际处蛰动了很久的天光终于盛了起来,自萧景琰的身后铺散了开来,散了漫天漫地的橘红色,不知为何,衬着熙微的亮光,萧景琰毫无热度的面容,被勾得隐隐透着悲凉。

迎着天光站立着的人,一身白衣轻裘,披散着的黑发只用了个玉冠半束了起来,一对玉做的缨络就长长地垂在了鬓边,清俊的眉眼浸润在天光里,隐隐透着的都是令人沉迷的温润。

那人身边也没个别的人跟着,就他一个身形有些浅薄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身旁整齐地载着几欲要探入天穹的胡杨,越衬得天地广袤,而那人又无比微渺。

就差一些,萧景琰的神思几乎就涣散开来了。

小殊,你看,我最近似乎又魔怔得厉害了些,竟然醒着都会看到你。

真是无药可救了。

萧景琰无比清醒而又自觉地知道自己想着林殊,竟到了会有幻象的地步了。但也仅仅限于此,萧景琰没有纵容自己在这种软弱而有磨人心智的思绪中沉溺下去,而是神色沉肃地转回了头,继续观察着那帮来历不明的人。

看见萧景琰的反应,那人倒是微微吃了一惊,竟有些无奈了。只得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携着漠北特有的凛冽得有些割人皮肤的寒气,朝着萧景琰走了过去——

直到那人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萧景琰被漠北的干燥刺人的北风吹伤了的手。

跟在萧景琰身后的三百精锐倒是机警,瞧着那人走过来,便已持剑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不知是不是领头的高阶军官认出了来人,凭着军人无不强大的意志力,才把那声惊呼吞了下去,任凭那人朝着萧景琰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的手掌并不如他人一样温和干净,而是带着一些硌人的薄茧,就像常年习武的人一般。但掌心里的温度是实打实的,正好熨着萧景琰泛着凉意的掌心。

小殊,这次倒是奇了,你的手竟然在梦里有了温度。

萧景琰自然是感受到了掌心传来的暖意,神思有些恍惚地想着。

天地寂寥,在一片悠扬而过的冬风里,萧景琰隐约听到那人说了声:

“景琰呐,我来了。”

听着那人的话,萧景琰更疑惑了,因为在他三年的梦里,泰半是年少时的,做亲王时的光景,却从未梦见过自己和林殊再见面时的场景。

说到底,还是萧景琰自知无望,从未幻想过已经天人永隔的人,他朝还会相逢。

因此萧景琰也只是在原地愣了一瞬的神,看着眼前那眉梢眼角无不一如往昔的来人,语气平和持重地出了声:

“小殊,总梦到你,怕是你还有事放心不下的缘故,放心,这天下我会竭尽所能地守好,你就……你就快去轮回罢。”

萧景琰这句话说得甚是波澜不惊,有理有据,完全瞧不出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至于为什么眼睛有些酸涩,大概是风沙迷了眼的缘故吧。

梅长苏,或者是林殊,看着萧景琰一脸油盐不进的神色,简直要拿他的木头脑袋没办法了,微微叹了口气,心底里有些感慨为何这人当了三年的皇帝还这般死心眼。

“我说萧景琰,你有情有义,怎么就没脑子?”

梅长苏倒也不恼,只是语气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昔日里他被萧景琰气得脱口而出的话。

言及至此,萧景琰才真真正正地有了反应,瞬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那个眉眼笑得弯起来的人。

“小殊?”

“嗯。”

萧景琰问得小心,就像置身在梦里却又唯恐醒过来一般。梅长苏反倒答得轻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的,微微侧着头望着萧景琰。

“小……殊?”

而这一次,萧景琰仿佛后知后觉那般,惊愕的,狂喜的,恼怒的,悲伤的情绪同时从心底蒸腾了起来,萧景琰也不知此时是该哭还是该笑。唯一所有的感知,就是在第二次喊梅长苏名字的时候,声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近喑哑无声。

“萧景琰,大水牛,是我,林殊。”

梅长苏从来都不知道看似坚毅持重的萧景琰,竟会情绪失控到如此地步。

就在自己再一次回答了萧景琰的回话后,萧景琰蓦地后退了几步,沉着声线先遣走了望着他俩有些不知所措的轻骑,这才转过身来,正正地看着自己。

萧景琰的眼眶红得可怕,眼里都浮动着一层通红的血丝,唇角抿得紧紧的。就连站在他面前的梅苏,看着萧景琰的样子,都有些疑心他会扑过来,狠狠地呲自己一口。

毕竟这一骗,就是三年。

梅长苏看着萧景琰面容带着七分悲意三分怒意地朝自己走过来,竟还能气定神闲地站得住,似乎笃定地认为萧景琰不会拿他怎样。

而事实证明,萧景琰确实不舍得拿他怎样。萧景琰红着眼角,神色有些愤愤地死命盯着梅长苏,似乎要将他定出些花样来。而梅长苏还是一脸淡淡的闲适,只是细细看过去,眉眼间还是藏了些感伤。

萧景琰简直不知拿梅长苏怎么办了,微微扬起了手,最终还是有些不甘地反握着梅长苏的,沉着声线,几乎是咬着牙说:

“林殊,你没死。”

“是啊,托陛下福,没死成,不过听陛下的语气,还似乎挺遗憾我还活着?”

听着萧景琰死命压着的哭腔,梅长苏虽知这相认的场面得执手相看泪眼,但听着萧景琰的话,还是不由自主地顽笑了一句。

“别说胡话。”

“死”这个字眼对萧景琰而言还是沉重了些,他听着梅长苏带着调笑意味的话语,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了。他上前踏了一步,猛地将梅长苏伸手揽入了怀里,就在梅长苏还在惊愕的间隙里,朝着他的耳畔低声吼了这么一句。

梅长苏被萧景琰死命揽在了怀里,手足僵硬得近乎无措,张了张嘴,几欲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静默了下来。

天地俱静,唯余晨风,瑟瑟而过。

渐渐地,梅长苏渐觉自己的衣领有了些湿意,他抬手试着推了推萧景琰,却不曾料到萧景琰竟倔着不肯抬头,也不肯放手。无奈,梅长苏只得柔和着声线,抬手轻轻地抚着萧景琰的脊背,缓着说了句:

“景琰,别哭了。”

声线很轻,但效果却意外好,一直狠狠揽着他,让梅长苏近乎透不气来的萧景琰放了手,静默地低着头,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梅长苏的面容,眸色深沉。萧景琰一向凌利得带着几分英气的眉眼却柔和了下来,直将梅长苏看得微微有些不自在了,撇过脸去。

看着梅长苏轮廓有些凌利的侧颜,萧景琰的心底那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搅得他额角微微有些生疼,有些辨不清是醒是梦。因此,一向直接的萧景琰选择了最简单易行的法子,伸出了手,重新将梅长苏揽入了怀里。

“小殊,很久没见了。”

语气里满溢着的,是聪慧机敏如梅长苏,也无法辨明的唏嘘与庆幸。

——要是你能回来,让我等多久都行。

兰台之战,虽是激烈了些,但胜利却是十成十的——且不说原本萧景琰就定好了缜密的行军策略,加上昔日赤焰军天纵英才的林殊少帅的补充,真是想输了这场战也难。最终,大梁于兰台大败了月郅,这场轰轰烈烈的护国之战,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之中,而嘉元帝萧景琰和内阁首辅梅长苏的名字,被史官并列地写在了历史里,冠绝千古。

班师回朝后,中枢立即下了道圣旨,上言要册封客卿梅长苏为内阁大学士,位列首辅的位置。尽管这圣旨有些不合仪制,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梅长苏身为靖王谋士时是怎样地殚精竭虑,一步步扶植靖王踏上为君之路,又是怎样在与大渝的对战中以少胜多地大败大渝,扬我大梁国威。梅长苏担此位置,朝中无人有异议。

嘉元五年的高湛,不是往日里乐呵呵在宫里养老的高湛了,近两年来多了件要操碎他心的事情了——这嘉元帝啊,勤政爱民,体恤宫奴,也给外臣们加了奉禄,就是多了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爱好,总爱闲来无事往宫外跑,冷不防地就说要微服私巡。

我说皇帝陛下啊,哪有人私访总在皇城里打圈圈啊。

高湛有些无奈地这般想着。

这不,刚至年关,皇帝陛下就往宫外去了,去的地方来来去去也这有一个——梅府。

“我说你这人,冬天里怕冷,这些政务就让我来处理就行了,你倒这般劳心劳力,仔细我下旨撤了你的官。”

回弯曲直的廊下,坐了一双人,一个身着玄色外袍,另一个拥着轻裘,似乎是有些畏冷的样子。着着玄色外袍的人抬手整着另一个人的衣领,似乎要用那圈绒白的毛将他埋得更深些。但拥着轻裘的人倒是甚不在意,弯着眉眼,笑眯眯地看着一国之主在他面前,皱着眉眼,絮絮叨叨地低声关切着他什么。

“陛下你这么说臣真是好惶恐啊,你说你要真撤了我的官,史书上会怎么写,难道说'首辅长苏,因过于勤勉,而被格职查办?'”

听着萧景琰过于郑重其辞的语气,梅长苏倒是真乐了,语气里带着些许调笑的意味,笑得微微有些摇头晃脑地望着萧景琰。

萧景琰倒像真是拿梅长苏没办法一般,听着他的话,略微有些无语地斜觑了他一眼,依旧一心一意地整着梅长苏的衣容。

直到萧景琰理好了梅长苏鬓边垂着的那对长长的缨络,这才空出手来,指了指梅长苏的眉间,低声叹息了一句:

“你啊,真是。”

说罢,便抬手将梅长苏拥进了怀里。

原本打算年头初来梅府走一遭的蒙大统领,瞧着了这一幕,脚步尚未踏进院子里,便很识事务地退了出来,边走嘴里还变嘟囔“为何老子当年没瞧出来呢,难道他俩看对眼是从那密道私会开始的?”

想到这里,蒙大统领心里一怂,打了个激灵,不得了啊,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到底当年和身子病弱的苏先生在密道里做了什么啊……

可我们依旧闲闲坐在廊下的皇帝陛下和首辅大人并不知晓蒙大统领那不知歪到何处的心思,依旧有些懒散地看着不甚浓重的雪沫,闲闲地说着话。

“小殊啊,说真的,你好梅好兰好竹好菊也就罢了,毕竟是君子四友,但你这好桂花的……”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还在想这事呢。”

萧景琰倒是一副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的正直模样。

梅长苏自萧景琰的怀里坐了起来,却任由萧景琰稍稍地回握住他的手。梅长苏看着萧景琰势在必得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撇开了脸,难得有些窘迫地说:

“你那时不是常被你父皇遣去巡视么,你每每回来,都恰好是秋桂开的时节,久而久之,那时我就想,秋桂开了,你也该回来了,所以……”

“啊……怪不得……”

梅长苏看着萧景琰隐着笑意,一脸掩不住的得意神色,也没辙了,谁让他年少时竟幼稚到此种地步。梅长苏眉梢一挑,索性一脸任君一笑的无谓样了。

“话说,景琰,你喜欢什么,说出来大家开心开心。”

有些看不得萧景琰那得意的神色,梅长苏温润的眉眼隐着笑意,靠近了萧景琰,这般不怀好意的说着。

萧景琰听着梅长苏话里调笑的意味,也不恼他,柔和着平日里看着有些凌厉的眉眼,看着梅长苏的面容,尔后温和地开了声——

那日雪后,天光正好,被层叠而繁密的花枝滤去了光热,清浅地落在了萧景琰的眉眼上。萧景琰自一片开得灼烈的红梅中,映着浅光,和梅长苏说:

“喜欢有你的时候。”

“你身为一国之主怎可如此啰嗦。”

梅长苏笑得得意。

“那……我喜欢……”

萧景琰眉眼温和地看着梅长苏笑得云淡风轻的面容。

“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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