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玉

欲买桂花同载酒少司命(番外.完)

这是我既是亲妈也是后妈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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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少司命

梅长苏自认,经死生之苦,历火寒之罪,也算是半个堪破生死的人了。可是仍有令他敬天畏地的事。

因此,在《楚辞》的《九歌》之中,梅长苏格外喜爱《少司命》这一篇。《少司命》中快慰相识的文辞,让梅长苏每每望见萧景琰时,总带着几分感慨和唏嘘。

悲莫悲兮生别离,景琰,神鬼垂怜,幸得你安然无恙。

那一次在兰台发生的事,让梅长苏时时想起,都会后怕。

国内无将帅可用,不得已,萧景琰身为一国之主,手持重剑,披甲上阵,以长久沉醉于盛世太平的大梁之军,对抗月郅早已觊觎大梁国土多年的狼虎之军。

“景琰,我查看过地图,前方几百里开外就是山谷,若要进军月郅,此处是必经之地,而月郅向来以骑兵称霸塞北,天时地利人和,月郅绝不会放过这么个大好的伏击机会。”

站在地图前分析着军情,梅长苏极为顺手自然地便将萧景琰佩在腰剑的佩剑抽了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地,神色自如地就在地图上指点着江山。

虽说分析军情,决定布局是件很严肃谨慎容不得半分顽笑的事,但萧景琰看着梅长苏那淡定得仿佛那把佩剑是他自家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唇角扯出了些微弧度。

“怎么,难道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

梅长苏听到了萧景琰根本就没打算掩饰的清浅笑声,蓦地止住了话头,手里依旧拿着萧景琰的佩剑,只是眉梢微微地挑了挑,斜觑了萧景琰一眼。

“没,小殊你说的和我想的别无二致。我也不知为何,看着你就止不住笑了。”

萧景琰瞧着梅长苏风轻云淡里分明藏匿着三分威胁意味的形容,也不恼,依旧柔和着眉眼,连眉梢眼角都带着三分笑意地静望着梅长苏。

“咳,我们继续来看地图。”

梅长苏对着一向直接莽撞的萧景琰简直没辙了。在林殊身为梅长苏时,他精于权谋,算计人心,要是对方心里有些个弯弯绕绕,梅长苏也自有一套来回敬给你。但他偏生遇到了萧景琰,那个从学不来,也不想学如何掩藏自己思绪情感的萧景琰,也就只有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地步了。

萧景琰眼瞧着梅长苏向来都是淡然静逸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隐约的窘迫,脸上的笑意也就更深了。他听着梅长苏的话,松了松素来带着些凌利寒意的眉眼,轻着手里的动作,却毫不迟疑地将他手里的剑收了回来。

“地图我来看,你,给我马上睡觉。”

说罢,反手一把握住了梅长苏的手,稍稍一施力,便将他往营帐的内室带去。梅长苏试着动了动,想从萧景琰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曾料到自己的手竟被萧景琰几近有些用力地牵着,挣脱不开。

似乎萧景琰在与梅长苏重逢后,就总爱这般用力地牵着他的手,仿佛畏惧稍稍一有放松,梅长苏就会如霰似霭般消散不见。

但梅长苏也乐得让他这般牵着,每每念及萧景琰以为梅长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的锥心之痛,梅长苏的心底也隐隐有些莫名的抽痛。

因此,梅长苏稍稍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任由萧景琰牵着了。只是直到在床边坐下时,梅长苏还是微微地叹了口气,反手轻轻地覆住了萧景琰的手背,尾音轻巧地说了句:

“我知晓你现今是一国之君,行事总有自己的考量,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在漠北驻扎的营帐不比宫里,虽是天子的主帐,里头也只是燃着几枝红烛,用纱帐轻轻地笼着,烛光便有些散漫地在营帐内蔓延开来。梅长苏的双眼生得极好看,墨玉般的双眼衬着微微有些跃动的烛火,仿佛碎了一眼底的光。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在略微有些模糊的烛光里愈加显得温润清俊的形容,半晌有些痴了。直至燃着的烛芯轻微地“哔剥”地响了一声,萧景琰才微微回过神来,望了眼已经依言装乖卖巧睡下了的梅长苏,唇角微微勾了勾,索性沿着床沿坐了下来,帮着梅长苏掖好了被角,这才出声说道:

“凤天营有听闻过吗。”

“萧景琰用的是肯定句,仿佛笃定了即便是此等宫廷密事,梅长苏也能知道那般。果不其然,梅长苏听到萧景琰的话后,也无甚特别讶异的表情,只不过是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

“凤天营,是由你登基后一手组建的,只听命你一人的火铳营。”

梅长苏这般说着,蓦地似乎是醒悟过来一般,眉梢稍稍一挑,出声问了句:

“你把他们带过来了?

看着梅长苏面容上难得的隐约惊愕,萧景琰蓦地心情大好,稍稍地一颔首,表示了认同。

“怪不得……”

“一般情况下而言,月郅骑兵强悍,所至之处无往不胜,遇上山谷,必会依骑兵的优势设伏。届时引我军至山谷腹地,月郅骑兵从山上借势而下,必会冲散我军的阵营。”

梅长苏这般说着,墨色的眼瞳在温热的烛光下越显光亮,方才眼底的那些细碎的倦意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萧景琰望着眼底蜇动着神采的梅长苏,微微敛眉低笑,不自禁地就握住了梅长苏的手,指骨相缠。

“景琰,不得不说,你带了凤天营实在是太明智了,原本是无解之局,偏被你破了。”

“是啊,我打算先以凤天营的火力压制住月郅骑兵的去势,打乱他们的阵型,让他们首尾无法相顾,再以骑兵重创之,最后以重甲步兵压阵。”

萧景琰这般声线低沉温和地说着,衬着帐外喧嚣着而过的冬风,听在梅长苏的心底,越发熨热。因此梅长苏也不禁地微微一笑,稍稍施力回握着萧景琰的手。

感觉到了梅长苏的动作,萧景琰也只是微微一笑,也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斜斜地觑了梅长苏一眼,带着些微打趣的意味,问了一句:

“怎样,在下的计谋比之林少帅,如何。”

“嗯……是不错,就是比我差了些,不过已经很难得了。”

语毕,梅长苏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萧景琰的肩膀,眼底那像模像样的遗憾和鼓励,倒像是真有几分鼓励萧景琰继续努力的意味。

萧景琰倒是没有例会梅长苏带着明显调笑意味的话语,静默着将梅长苏有些散乱的额发服贴地拢到了耳后,指腹便顺势从额头一直划到了鼻尖,再勾着手指,划了一下梅长苏的鼻头,神色庄重而又带着三分唏嘘地说了一句:

“只要你一直在,让我一直认输又有何妨。”

萧景琰这句话直白得几乎没有半分的修饰和花俏,坦率得如同垂髫小儿那般,但话语里头那庆幸与后怕,让梅长苏瞬地就晃了神,半晌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那种从心底里蒸腾而起的不忍和心疼让梅长苏不得不深吸了气,勉力稳住思绪,良久才回了一句:

“萧景琰,你真是……”

听着梅长苏的话,萧景琰倒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慌忙敛住思绪,抬手拍了拍梅长苏的肩膀,澄亮黝黑的眼瞳一转,便有些不自在地挑开了话题:

“小殊,我明日便带人出兵,虽说月郅的主力在玉陵谷那边,但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带一队轻骑来偷袭我军的营帐,不如……”

“让我回江左盟里?”

尚未待萧景琰说完,梅长苏就干脆干净利落地截断了萧景琰的话头。虽说梅长苏的话语还是一如往日的平缓和淡,但知他至深者如萧景琰,已经听出了他话语里带着的怒意。

“我……罢了罢了,你向来聪慧,思虑周全,既来了,便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我原不该担心你的。只是……”

萧景琰倒是知道梅长苏的性子,倔到了骨子里的人,年少时那样飞扬跳脱,天纵英才的人,本是最厌恶别人将他当作易碎矜贵的白瓷瓶保护着。可是萧景琰不得不担心,失去梅长苏那种噬骨灼心的痛,午夜梦回,还是会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灵魂。

“我只是后怕了,小殊,我没有办法再一次失去你。”

说着这话时,萧景琰神色却是异常地平静,毫无波澜,只是细细看去,萧景琰的眼瞳轻微地颤抖着,似乎在被什么痛苦至极的回忆肆虐着那般。

梅长苏的心瞬地就纠起来了,他这人就是最看不得萧景琰彷徨无助的模样。当初答应萧景琰去营救卫铮也是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放心,景琰,我做事你不是向来都放心的么。”

第二日,天尚未透亮,天际还沉沉地压着鸦青色的积云,萧景琰便亲整大军,整装待发。临行前,萧景琰没去看梅长苏,因为他怕,一瞧见那人安稳的睡颜,就会忍不住把他打晕,找人抬回江左盟的驻地去。

待萧景琰跃上马背,准备领军出发时,冷不防地被留守营地的兵部尚书喊住了。顺着兵部尚书的声线,萧景琰一手勒马,自马背上往回看了过去——

只见梅长苏换下了素日里总是穿着的那件月白长衫,不再是轻袍缓袖的文人样,而是换了一件深蓝的窄袖袍子,总是闲闲挑起几束的长发全部束了起来,那样英气勃发,仿若昔日的赤焰少将林殊。

萧景琰就这般骑于高马之上,隔着沉沉的军队,遥相望着梅长苏。梅长苏就逆着光,长身站在了温和的晨光里,微微地勾着唇角,用口型朝着萧景琰说了句:

“我等你回来。”

往后,每每当梅长苏回想起这个场面时,总是会忍不住地感慨,这句话是不是带了什么诅咒,以致每每一说起这句话,他或是萧景琰,总是会身陷不测。

梅长苏永远都记得,在萧景琰启程后的那个傍晚,蓦地就起了风,扬起了的漫天的风沙就这般迷了人的眼,猩红色的残阳便漏过了萧疏干枯,如枯槁的手一般直指天穹的胡杨,铺散了漫地,看过去,总带着些让人不安宁的意味。

当梅长苏和甄平他们留在梁军帐内商议如何在四周设防时,猝不及防地,便有一个衣衫褴缕的士兵闯了进来,进来时,帐帘就被他高高地掀了起来,外头的残阳便得了机会,泻了进来,衬得那个带伤染血的人,仿佛在浴血那般。

下一瞬,梅长苏便听到那人说:“大人,陛下,陛下被围攻,生死不明。”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梅长苏手里持着的茶盏瞬间落地。

听闻那一句话的瞬间,梅长苏头脑里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冷静自持地去扶起那人,细细盘问,而竟是近乎有些头脑发热地去厉声反驳那个人。

景琰可能会生死不明!

梅长苏向来温和自持,断然不会做出什么透露心思的事情。可就在这一刻,梅长苏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握住杯盏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晃神之间,原本好好握在手里的茶盏便颓然坠地。

怎么可能,昨日还意气飞扬,胜券在握地指点江山的萧景琰,昨日还温声细语,状似责备自己又在劳心劳力的萧景琰,昨晚还与自己抵足而眠,护自己一晚好眠的萧景琰,怎么可能会生死不明。

一定是在说谎。

原来亲眼看最挂念的人生死未卜而自己却束手无策,是这般噬骨灼心啊。

景琰,蔺晨说我要想保命,切不可太大悲,景琰,你向来最担忧我病体,肯定不舍得就此撒手而去的,对吧。

梅长苏这般带着些狠厉地想着,一向温润疏朗的眉宇间竟现了三分的戾气,眼角也隐隐浮现了几分困兽般的水红。不多时,梅长苏便觉血气上涌,喉间一股腻人的腥甜,唇角竟便不自禁地渗出了血。

原本侍立在一旁,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甄平和黎纲,见他如此神情,也大吃了一惊,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他,同声地说了句:“宗主,请保重身体。”

地上一直跪着的人,听到他们这般说,虽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但还是细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身子。

扶着梅长苏的甄平黎纲两人没看清,但这一细不可察的变化还是被梅长苏看在了眼里。

梅长苏任由自己两个忠心得力的下属扶住了自己,缓了缓心头尖那真几可击溃梅长苏理智的锥心之疼,勉自用力,走到了那一直跪着低下头的人面前,冷凝着声线,对他说了句:“你把头抬起来。”

闻言,地上跪着的人身子颤了颤,可还是依言抬起了头来。

在望见那人面容的那一个瞬间,梅长苏念如电转,须臾间,便将前因后果理了一遍。

甄平和黎纲依旧在一旁看着梅长苏,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梅长苏也就只是轻微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己没事,便竟自转过身,步子有些沉重地朝营帐边上走去。边走,还边语气有些懒散而随意地问了句:

“你刚进帐时喊的我什么。”

背对着众人的梅长苏,形容神色都被巍巍灯烛投下的阴影遮掩了去了,眉目间是一派看不清神色的讳莫如深。

“大……大人。“

“战场之上,讲究准确迅速,何人准你如此含糊不清地称呼上级的!”

梅长苏等的就是这一瞬,那个兵士打扮的人尚惶惶未反应过来,梅长苏却早已将悬在营帐上的剑瞬地就抽了出来,就在众人尚未因这变故而反应过来的间隙里,梅长苏早就长剑在手,剑间锋芒直指那人。

“宗主!”

甄平他们一看他们宗主如此激动就慌了神,差不多都是扑上去意欲夺下梅长苏手里略嫌坠手的长剑。

梅长苏倒是神色未动,脸上依旧是如同荒莽雪原般的寒意。他空着的那只手随意地抬起来制住了属下的动作,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伏在地上作恭谨状的那人,双眼甚至带着些危险意味地眯了眯。

“大……哦不,尚书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一时情急……”

这下,不仅是梅长苏,甚至是连黎纲他们都掩不住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愕——他们家宗主闲散江湖人一个,又何来尚书一说。这人分明是连兵部尚书长何样也不知

伏在地上的人颤抖着的声线方才歇了下来,梅长苏便扬手震了震手里的长剑,依旧声线沉郁得不带丝毫情感地开了口:“我常说景琰没脑子,那也只是顽笑,没想到你们月郅人也竟是没脑子到如斯地步。”

这般说着,梅长苏倒似乎有些愉悦般地笑了起来,笑弯了那双生得极好看的眼睛。

“是谁告诉你,留在主营里的,又一定是主事的尚书大人?”

闻到梅长苏这般说着,伏在地上的人更是惊惧得神思不定,死死地伏在地面上,瑟缩发抖。

梅长苏却丝毫没有顾念及那个惊骸之下几欲昏厥过去的人,缓着声线,看着那月郅人,意味不明地眯了眯双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地往下说:

“出到此下策的,估摸着你们月郅在玉陵谷那头的主力也快撑不下去了罢?慌称陛下生死不明,一来使我梁军军心不稳,二来诱我营地驻军出兵,届时攻占我梁军驻地,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啊……”

言已至此,梅长苏蓦地止住了话头,话音缭绕间,本是唇角噙着温和笑意的面容,早已覆上了夜里浓重的黯色。说着说着,梅长苏索性丢开了手里的剑,走近了那人,蹲下来,微微挑着眉梢,眉宇间都是随意玩笑的意味,继续慢悠悠地补了下半句:

“可惜你们遇到的是我。”

伏在地上的那人,听着梅长苏的话,喉间低吼了一声,如同垂死的困兽那般。从地上一跃而起,袖间寒光一闪,便身形如闪电地朝梅长苏飞扑了过去。

梅长苏倒也不怕,立在那里,依旧笑得如同九天散仙般的闲适,身形未动。就在那人以为得了空,大喜般地朝梅长苏欺身而去时,不知从何处斜斜地刺出了一个少年,身形诡谲,很快就与月郅人缠斗在了一起。

“飞流小心些,这哥哥有点厉害。“

站在战圈外的梅长苏,被黎纲他们虚虚地扶着,脸上早已恢复了平日里那月朗风清的神色,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语气闲暇地慢悠悠说着。

“不怕。”

缠斗间,飞流竟能分神回了梅长苏一句,神色间依旧是如同往日里那般稚气里而又带着三分的认真,看得梅长苏不禁弯了唇角。

有飞流在,除非是身手与蒙大统领无异的高人,不然都不可能在飞流手下过太多招。果不其然,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飞流就已经反剪了那月郅人的手,朝着梅长苏有些微得意地扬了扬俊秀的脸,似乎在求着梅长苏的表扬一般。

梅长苏瞧着飞流的样子,不自禁地就清浅地笑了起来,踱着步子走到飞流身边,抬手赞赏般地抚了抚他的发顶,便微微侧过头来,和甄平交代了一句:

“把这人带至众军面前去,要怎样处理随你喜欢,记住,一定要在众人面前。”

“为何要在众人面前?”

甄平领命下去了,黎纲却还伴在梅长苏身边,听着他这般吩咐甄平,黎纲微微皱了皱粗犷的眉宇,不解地问了句。

“这人一路嚷着陛下生死不明,早就被众军听到了,不在众人面前处理他,以何安抚军心。”

言罢至此,梅长苏似乎有些困倦了,眉宇间都是恹恹的,却抬手捏了捏鼻梁,强迫自己的精神回笼,低声对黎纲说了句:

“扶我去路口那罢,我……我要亲自等景琰回来。”

语气里的虚浮和隐约的畏惧,是梅长苏从未出现过的意外。

这一等,竟是从暮色四合,等到了月明星稀。

漠北的天野,在夜里总是很清朗的,此时白日里的风也不知何时静了下去,四周旷野一片巨大而毫无边界的寂静。月很亮,也很冷,清冷的月色散漫在了低矮起伏的山丘上,泠泠的一片,目之所及,只有破碎连绵的低地,却没有心心念念的归人。

梅长苏就这般披着轻裘,身形单薄地立在一片不知为何,让人瞧上一眼便会心生悲意的月色中,神色静穆地望着萧景琰去时的路。

梅长苏立在夜凉如水的旷野里,低低地喟叹了一声,然后神思静默地望着热气凝成了轻雾,神色莫名。

蓦地,梅长苏竟忆起了年少时不知愁滋味的流淡年月。那时的自己与萧景琰,少小无猜,长在一起,也玩闹到一起去,那般亲密无间的两人,竟要生生地捱过了十几年漫长而无望的分离年月。

旁人总言梅长苏心狠,总道他不顾念萧景琰的感受,这般瞒着他,看他荣登大位,看他芙蓉帐暖,是不是他们业已忘记,他林殊的心,也不是石做的,也是有血有肉,刺进去,也是会疼的。

梅长苏还记得当年,萧景琰迎娶林氏为太子妃时,自己坐在殿下看着萧景琰立于玉阶的尽头,神色还是一如往日般带着点肃穆,但还是有些言不由衷地带着点喜色,望着玉阶下拾级而上,盛装的太子妃时,心里是作何感想——似乎每杯下肚的酒,都似穿肠毒药。

那是梅长苏来金陵的两年,唯一一次醉了,梅长苏醒着,而林殊却早已陷入往事,沉醉而不自知。

他们都道梅长苏无心,只是他一颗真心,都遗落在了林殊那了,而林殊的心,却在似水的流年里,给了萧景琰,早就讨不回来了。

凉月圆时翠帐深,广寒宫里未归人。

景琰,我可以不要高官厚爵,可以舍弃功名利禄,但我不能不要你。

萧景琰,我林殊这一辈子,就要你一个。你答应过会与我想要的,一国之主,可不能食言。

静默地侍立在身后的黎纲,望着他家宗主这般从未有过的惶惶模样,也只能低声地叹息了一句,不忍再看下去,便转过视线,望向了隐约翻着寒意的天边,却不曾料到,直坦的黄沙路的尽头,竟翻涌起了漫漫黄沙——那是大批人马乘胜而归的才会有的景象。

“宗主你看!”

望着路的尽头隐约翻滚着的黄沙,黎纲不由得喜出望外,低低地喊了出声,却不曾料到梅长苏的反应更是比他快,这时已嚯地站了起来,站上了身旁那块低低垄起的石块。

心跳得几斤有些失序,藏匿在轻裘里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梅长苏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如此地紧张无措。

骑在高马上的萧景琰不似往日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而是满脸的风沙和血痕,挟着大漠里特有的厮磨人筋骨的寒意,朝着梅长苏急急地踏月而来。

萧景琰大约是急了,纵马离了后面的众军有了一段距离,即便是隔着些许距离,萧景琰脸上的畏惧和后怕,依旧被朗月照得一览无遗。

望着萧景琰,梅长苏瞬地不知该作何反应表情,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萧景琰自马上一跃而起,然后下一个转瞬,自己便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那里的温热和安心,厚实得一如往昔。

不知是否是错觉,梅长苏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有些微微地沾湿了。

萧景琰的怀里,有种令人沉醉不愿清醒的温厚,梅长苏不禁在萧景琰的怀里,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小殊,小殊,幸好你没事……”

神思恍惚间,梅长苏似乎听见了萧景琰这般说道。浅浅埋首在萧景琰颈脖间的梅长苏,清浅地勾着唇角,难得隐隐有些示弱意味般的在萧景琰的颈脖间蹭了蹭。感觉到了他的动作,萧景琰心头也不由自主地轻微一跳,便也更用力地揽住了梅长苏。

“景琰,你能回来,也很好。”

北风其凉,雨雪其雾,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按照你的意思,是说你早就察觉到月郅已经遣了一支轻骑,来奇袭梁营?”

梁军的天子营帐里,明明灭灭地点着几只浅淡的灯烛,萧景琰和梅长苏一坐一站,在那里闲闲地说着话。

萧景琰听着梅长苏的话,倒也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用木犀梳子细细地梳着梅长苏被朔风吹了半夜而略显有些纠结凌乱的长发,半晌,才放下手里的梳子,转到梅长苏的跟前,倚着案几,看着梅长苏载烛火下愈发澄亮的双眼,眉梢眼角俱是柔和的笑意,良久,才开口道:

“那时我军正与月郅胶着着,虽是胜负已定,但一时也难以脱身。待我重新审视战场时,才发现主战的只有月郅的首领尚歌,而另一主将却没了踪影,我就知道他们肯定留了后着。”

“我一想起你还在营帐里,那一瞬我整个人都几乎勒不住马绳了。”

似乎很是后怕那般,萧景琰的手不自知地就握住了梅长苏的手,那样的用力,似乎要执着他的手,一起看尽暮雪青霜那般。

梅长苏的手被萧景琰攥得有些隐隐作疼了,却毫不在意。因为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令他想起来,心就在虚虚地跳着的事。

“所以,你撇下了梁军的主力,只带了二三随从就回来了。”

梅长苏语气沉稳温和,完全听不出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只是知他至深者如萧景琰,却死活从里面听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萧景琰不禁抬眼往梅长苏的眼力看去,却有些惊愕地发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梅长苏,是真的在明明白白的生气。

“那时胜负已决,善后的事我已吩咐好了,回来也无甚不可。”

萧景琰何等聪慧机敏的人,只一眼就明了了梅长苏为何而生气,只避重就轻地挑开话头,语气清淡地这般说着。

“萧景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梅长苏的情绪难得有些激动了,一向清俊温润的形容这次是明白地起了怒意。他嚯地站了起来,手下施力便挣开了萧景琰握着他的那只手,回身走了两步,勉强压着起伏的思绪对萧景琰说:

“纵使是胜局已定,你怎可不辨前路便轻易回程,要是他们设伏了呢,要是他们趁梁军大胜,军心松懈而攻其不备了呢,萧景琰,你怎可这般任性妄为!”

说实在的,梅长苏很少这般激动,这多数原因是因为一切尽在他股掌之中。只是这萧景琰,总是在他意料之外,所有的言行,总会让他措手不及。

或是说,萧景琰于他而言太重要了,他无法拿他去做那万分之一的假设,冒那万分之一的险。

萧景琰望着情绪明显起伏得很厉害的梅长苏,端正英朗的眉眼被营帐里投下的巨大阴影模糊了三分,有些晦黯莫名。他低头低头貌似有些怔怔地望着方才被梅长苏挣开的手,莫名地笑了笑,待到梅长苏说完后,他才声线平稳地开了口:

“我如今这般胜券在握你尚如此,那昔日呢,昔日又当作何言。林少帅,苏先生,五年前,你化去真名,强撑病体,步步为营,助我登位,又当作何言?三年前,你慌称战死沙场,空留一个陪我看大梁河清海晏的不能实现的承诺时,又该作何言?”

萧景琰说这话时,素日里总是微微扬起的头此时却低垂着,脸上神色被浓厚的夜色隐了去,看不清形容,却不知为何梅长苏总觉得有种难以言明的落寞和感伤。

“景琰,我……”

萧景琰却似乎对梅长苏的话置若妄闻,依旧很是倦怠地松垮着双肩,斜斜地坐在阴影里,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小殊,你可知道,自从你我重认后,我更是几宿几宿地没阖过眼,因为我不知你何时又不辞而别。那我又该到何处去再寻一个林殊,再寻一个苏先生呢。”

萧景琰的话音很淡,尾音很轻,似乎一不留神去听,便会被烈烈的朔风带了去。梅长苏却听得分明,萧景琰那话语里浓烈得几可伤人的悲痛,几乎让梅长苏无法承受了。

他向来都看不得萧景琰彷徨无措的样子,从来都不行,就如同萧景琰总是看不得他缠绵病塌的样子。

因为同是舍不得。

他的景琰,就该常怀一颗赤子之心,鲜衣怒马,纵马飞驰,一日看尽长安花。

因此梅长苏也没辙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抬步走到了萧景琰的身边,微微地自上而下俯视着半坐着的萧景琰,目光沉沉,似带着缱绻眷恋。萧景琰因低垂着头,因说到了被他死命压抑住的伤心事,心神有些不定,待到他回过神来时,才惊愕地发现梅长苏已伸手揽他入怀,虚虚地环着他的肩。

“小殊,为何你……为何你不能想想我呢,不是苏哲为靖王的那种筹谋,而是景琰对小殊的那般念想呢……”

因为被梅长苏揽着的缘故,萧景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而模糊,但不知为何,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梅长苏的心上,让他再难自已,垂下头,低低地吻上了萧景琰的发端。

半晌,梅长苏才发现,他被萧景琰抵住的肩膀已被濡湿了一片。

“景琰呐,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不知该如何说与你听,我那时病势很凶险,能不能救回来也是未知数,你让我怎么忍心让你心存希望而又面对生死相离?”

听得梅长苏这般说着,萧景琰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般,嚯地就抬起了头,眼神在一片澄黄黯淡的烛光里显得亮极了。他瞬地就站了起来,双手抓住了梅长苏的略嫌单薄的肩,眸色深深地望着梅长苏,一字一顿,神色认真肃穆的说道:

“难道你就忍心让我独自在金陵里因为怕何时会传来你的死讯而惶惶终日吗。”

“那时,蒙挚,霓凰,飞流,所有人都可以陪你走最后一程,只有我一人被独自遗留在了之外。你总说为我好,可你何其狠心。”

“那时我想,大概等我死后,大概还能在你林少帅的麾下谋个一官半职罢?”

在梅长苏征战大渝时,萧景琰记得自己一日内,除了上朝和批阅奏折外,做得做多的,便是撇下了随从,独自一人登上了扶摇阁,看铅云漫天,看千山鸟绝。宫墙上呼啸而过的寒风,总会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萧景琰,再也暖不回来了。

就算坐拥天下,也换不回昔日秉烛夜谈的旧时光。

而幸好,你却回来了。

此时萧景琰再也无法,也不想压抑自己心中的所想,抬手擒住了梅长苏尖削的下颌,微微垂首就吻了上去。吻里那缱绻的恋慕和庆幸,让梅长苏也不得不阖上了眼,红了眼角。

吻毕,萧景琰微微垂首,抵着梅长苏的额头,声线低沉,目光缱绻地望着梅长苏墨色的眼瞳,一字一顿地说:

“小殊,我们回家。”

闻言,梅长苏微微扬头,凑近了萧景琰,吻了吻他的唇角,依旧笑弯了一双长得极好看的眼,勾着唇角说了声:

“好,有好多话,回家再说与你听。”

——我们间从不言爱,也不言喜欢,只消一回头,你便在了。

又是一年初秋,天空依旧蓝得不像话,天光那般澄澈透亮,总是勾得人有些昏昏的睡意。今天闲来无事的嘉元帝,又偷偷地出宫摸鱼,溜达溜达地便去了梅府——尽管他前日早朝前才从梅首辅的宅子里偷偷地摸回了宫里,几乎没把高湛给气个双脚一蹬,白眼一睁。

笼着秋阳的抄手回廊下,依旧闲闲地坐着一双人——那两个人都是梅府上下的人早见了八百次的,因此甄平黎纲他们远远瞧见了,便识趣地回避了。

飞流每每这个时候倒是想去凑个热闹,却被甄平捂着嘴,拖到了后院去。飞流是迟钝了点,但却不傻,围观了两三次,便兴致缺缺地到后院径自烧蔺晨阁主的鸽子玩了。

——开玩笑,满院子未成婚的人,谁能经受得住打击。

就像此时,梅长苏也被这和煦的秋阳熏得骨头都酥了,正没形没款地斜斜倚在萧景琰的怀里,攥着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重要的是,他在萧景琰面前,他可以是昔日性情恣意的林殊,也可以是沉稳练达的梅长苏,在萧景琰面前,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放松自己,而不用端着架子。

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子,此时也是眉眼俱柔,也就由着梅长苏把玩着他的手指。只是他空着的那只手,抚上了梅长苏眼底的青色,略微皱了皱俊朗的眉宇,沉着声道:

“昨晚又熬夜看折子了。”

“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宽恕。”

梅长苏听着萧景琰的话,唇角明显地勾了起来,迎着略微有些刺眼的天光,稍稍眯着双眼,笑眯眯地这般说着。

“你啊,就是诚恳认错,绝不悔改。”

萧景琰知道梅长苏就是这个性子,也不再强求他些什么,只是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梅长苏半束起来的长发,看起来一脸心满意足。

秋日里,总是有温和内敛的秋阳,也有不甚凛冽的秋风,在一片澄澈透明的天光里,梅长苏斜斜地倚着萧景琰,如同年少时无数个寻常平淡的午后那般,无所事事地打了个小盹。

萧景琰垂首望着他,一脸柔和。

或许以后的每个以后,都会有阳光,有风,有冒着轻烟的新茶——还有你。

余生便再也没什么比这更值得期待了。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欣相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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